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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低的沙声喃喃,终不可闻,父皇垂着头,沉默地,将手中的那只拨浪鼓,缓缓放回了箱子里。人前屹立如山的父皇,此刻垂首躬身、几是伏在箱前的画面,让她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正看着这样的父皇,不知如何是好时,陡然又看见父皇鬓边,竟生有一丝白发。
如是心头,忽被针刺,心中骤然一痛时,她感觉自己的双目,似也被这抹霜雪之色,深深刺痛了。这根白发,是何时悄然生出在父皇鬓边的……父皇,父皇他今年,才三十多岁啊……
见父皇将箱子合上、似欲起身,她忙将惊怔的目光移开,转看到一旁。父皇面上沉郁的落寞之色不见,似又是平日里那个温和可亲的父亲,含笑看着她问:“怎么进宫来了?是不是朕今年送的礼物,你不喜欢?不喜欢,朕就让人将诸库都开了,你自己过去挑,想挑多少挑多少,随你喜欢……”
“不是的,父皇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她紧着摆手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请父皇陪我过生辰。“
“过生辰?”父皇神色诧异,眸中似浮起隐隐的期盼,但又被他自己,用沉冷的现实和深深的自贬,强行压抑着,“你……你不和你爹爹娘亲一起吗?”
往年她过生辰,都是白天在香雪居,有爹爹娘亲和哥哥陪着过,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整天,等到晚上,再被父皇派人将她接进宫里,享用父皇特地为她安排的生辰小宴,同父皇一起泛舟看烟火。因为今年父皇,似是误会她要疏远他,没有安排夜间小宴,所以她主动入宫来,邀请父皇。
“一起啊”,她笑着回答父皇道,“父皇也一起,我是来接父皇,一起去香雪居的。”
听到她这样讲,父皇不但神情惊讶,且唇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在微颤了颤后,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浮。但只瞬间,那惊喜的弧度,又如霜打茄子,悄然无声地垂了下去,原该是惊喜的笑意,在父皇唇边,变成了淡淡的苦笑,父皇以为是她这小孩子,在自作主张,淡笑着婉拒她道:“朕贸然过去,你娘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她忙告诉父皇道,“我来之前,问过娘亲了。娘亲说,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顺着我的心意!”
“我的心意,就是想让父皇也到香雪居,想让父皇陪我过生辰”,她近前牵着父皇的手道,“父皇,和我一起过去吧,娘亲不会不高兴的!”
“……真的?”纵她说了又说,父皇对她的话,还是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她,再三问她道“……真的吗?你娘她……真是这样说的吗?”
“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拖着父皇的手,往殿门方向走,“快走吧,父皇,不能叫娘亲在家等久了!”
起先父皇仍是愣怔怔地,被她硬拖着往外走,可走着走着,父皇的脚步,就比她要快上许多,叫她几是追不上了。在走到殿门门槛前时,步履飞急地,似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的父皇,又忽地顿住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一顿之后,猛地转身往回跑,直往殿内深处去。
“父皇?父皇……怎么了呀?!”
她十分不解地跟追了过去,见父皇,在急走到内殿的铜镜前,将头上束发的发冠,用力扯了下来后,对镜抓着两手长发,左看看右看看,像在着急地寻找什么。
她看父皇一脸焦急又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是茫然不解了,走近前问父皇,这是在做什么。
纵国事再紧急,纵泰山崩于顶,似也能面不改色的父皇,此刻神色,是明显的忧急,他一边急抓头发看,一边告诉她道:“前段时间,宫人为朕梳发时,禀报朕说,看见了一根白发,问朕要不要将之拔除。朕当时看了那白发一眼,懒怠管,没让宫人动手,这会儿怎么找不着了……”
越是找不着,越是着急,她看父皇,几都要急得面上出汗了,忙将她之前看到的那根鬓边白发,挑出来给父皇看,“在这儿……在这儿呢。”
父皇让她将这根白发用力拔掉后,又让她帮忙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藏在头发里面。在她再三保证,没看到其他白发后,父皇微松了口气,重将头发梳簪齐整。在随她这女儿,又向外走了两步后,父皇又忽地顿住脚步,低下头去,打量身上的衣裳鞋履,“朕……朕要不要换件衣裳再去,朕身上这件,是不是不太得体?”
一朝君主的日常常服,怎会不得体呢?!她一边拖着父皇的手臂向外走,一边回答道:“没有不得体,很好很好。”
可父皇一点都不觉得“很好”,父皇简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毛病。在离宫的路上,原先变得少言寡语的父皇,话忽然多得不得了,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一会儿说该沐浴熏香再走,一会儿要说挑些礼物带过去,空手上门不好。若不是她充耳不闻,强拖着父皇,直接出宫,就父皇这一会儿一个念头冒出来,恐怕磨磨唧唧地拖到天黑,都不一定能走成。
出宫前,父皇话多得很,可当微服的马车,离了宫,离香雪居越来越近时,父皇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当车马,即将驶抵香雪居时,父皇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了,他身体笔直地,几近僵硬地坐在车厢里,沉默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无言的沉默里,她望着这样的父皇,忽在心中意识到,父皇他,不仅多年没有来到香雪居,也有多年,没有见到娘亲了。
早年,因为哥哥的事,父皇和娘亲,还会偶尔见一见。但从哥哥越发年少有为,根本不需要娘亲,为他操半点心起,父皇就再也找不到理由,请娘亲与他一见了。尽管同在长安城,身在同一片天空下,但父皇离娘亲的距离,像有千山万水那么远,难以逾越。
当驶抵的马车,在香雪居大门前停下时,父皇甚在车上,沉默僵坐了片刻后,方起身下车。他随她走进香雪居内,四处打量的目光,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些年来,爹爹和娘亲,在闲来无事时,将居内布局改了不少,眼前的香雪居,想来已与父皇记忆里的,大为不同。
“这里……原先种着的梅树呢?”父皇轻问的嗓音中,一丝迷茫,如风中颤弦。
“因为那株老梅树,一直救不活,爹爹和娘亲,后来就让人将它连根拔除,将这里,用土填平了,做了一处小山石。”
父皇望着这处翠竹掩映的小山石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一路沉默地,缓缓穿行在似新似旧的故地里,随她走至用宴的花厅前时,父皇滞行的脚步,又僵住了。厅前廊下,娘亲正看着他们这里,身上一袭烟紫色的裙裳,在轻风吹拂下,宛如清丽的流霞。
像是足上被绑缚了千斤重石,定定望着娘亲的父皇,半点都挪不动步子了,还得她拖着他向前。她拖不动高大的父皇,拖得极缓极缓,父皇像是“近情情怯”到了一定地步,不知要怎么面对多年未见的娘亲,而娘亲,似则无父皇这样的顾虑,见她和父皇到来,便走下轩前石阶,步伐寻常地,向他们二人走了过来。
见娘亲走近,父皇更加僵着不动,她是一点儿都拖不向前了。父皇本就局促得很,见娘亲走上前后,抽出袖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更是局促不安了,连声道:“朕……朕疏忽了……”
像在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她出汗帮她擦拭、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这件事,在娘亲面前,深感惶恐,父皇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翻两只衫袖,急找帕子。
娘亲对待多年未见的父皇,完全不似父皇这般,就只像家中,来了一位寻常客人而已。娘亲制止了父皇的着急寻帕动作,合乎礼仪地,请他入室道:“进花厅坐吧,六月的天,日头毒得很,再站在外面,都要晒坏了。”
说话时,娘亲神色也很坦然,平平静静地看着父皇,唇际蕴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这样的坦然,似叫父皇更加局促,“……哦……好,好”,含糊不清地说着,父皇随娘亲走进了厅中。室内,爹爹和哥哥都在,桌上膳食满满,五双碗筷,整齐地摆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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