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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远方
1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清晨起来,一眼看到的就是浑然一片的白世界。空气清冽,我们大口呼吸着,每人都喷出长长的一道白汽。到车站去的除了我和梅子,还有吴敏小涓她们。远行人个个精神抖擞,尽管沉默,却不难看出一脸的兴奋。吕擎在最前边,再后面是余泽、阳子、莉莉。除了莉莉之外,三个男人都背了一个很大的背囊。他们的腰略微弓着,让人想起可爱的蜗牛。每个人都戴了一顶针织滑雪小帽,这使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模怪样。好像从戴上那个中间有一道红杠的小帽的一刻,他们就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
在月台上最后一次挥手,他们就一齐转身上车,不再回首,就像约定好了似的。
他们将乘这列火车一直向南,在一千余里外的一个大镇子下车,然后徒步向南,进入南部山区。对于我们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说,那里算是这片阔土上的一块陌生之地:曲折,贫瘠,然而又有些神秘。他们将在那里度过第一个冬春,然后再踏上新的旅程。那几个大背囊里各有一顶充气简易帐篷,其他野炊用品也一应俱全。临行前每人还特意备了一根裹腿带子,看来关键时刻必要打上裹腿才行。
月台一下变得空空荡荡。车开走了许久我们还在呆望着。嘴角上有一对小窝的小涓绞扭着双手,欢快得不知怎样才好。好像她正在经历一场了不起的喜事,咕哝说:“哎呀,看他,戴上那个小帽像个娃娃似的。”
吴敏偎在梅子那儿说着,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梅子眼睛湿润了,这会儿正一个劲地拍打对方。我们从来没见吴敏流泪,这会儿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天冷的缘故,鼻子也红了。她捂了一下脸,然后摇摇头说:“不要紧,好了,没事了。”
在我的经验里,所有懂事的、漂亮的女人,要结束自己的啼哭总是很快——常常是戛然而止。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
我一直记得站在空空月台上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恍若置身于一个久远的时代。真的,这一刻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日常感受——除了那种依依不舍的气氛,还有召唤和远方,辽阔的旷野,青春的冲动……这一切久违的东西。它与时下的生活情状是格格不入或迥然不同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嘱咐梅子多到吴敏那儿看看。我们知道,对于这个面庞微黑的姑娘来说,一开始会难以适应;还有,别让那位老人孤寂。
尽管这次远行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和扎实的准备,各种困难差不多都想在了前面,但还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走的前两天他们到有关部门去办理了证件。负责这事的一个大胡子盯着吕擎说:“你们这些人出去干什么?”“旅行吧。”那个人足足盯了他们好几分钟,后来又把目光转向了阳子和余泽。阳子说:“我是画画的,利用寒假到山区去写生。”余泽也点点头,他的一头长发更像画家。莉莉在后面伸出手指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到山区考察嘛!”“你们为什么要一块儿走?”莉莉抢答:“这还不明白吗?互相有个照应……”
大胡子的目光不时瞥一眼莉莉。他咂着嘴,最后扔出一些表格。吕擎他们填那些表格时,大胡子用虎口按住自己的下巴小声咕哝:“艺术家……我操!”
那天,梅子从车站归来的路上对我说:“你看小涓的样子,她还以为阳子他们真的是去写生呢。”“她可以这样看。实际上当成一场写生也未尝不可。”“他们要吃多少苦啊……”
……
他们挨过了那个冬天和春天,才会明白这只是远行的第一步。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远方就是真正的陌生之地,他们一步跨出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情感和物质的世界,踏上的是另一片不再悬空的实地、一个落脚点。从此就开始了深入那块土地的腠理,触摸另一种生活,一点点接近远行的真实……按照吕擎原来的设计,每抵达一地,首先要为当地人做一点什么;可是做什么、怎样做,却不能预先计划。那儿对他们来说是人地两生,而四个人又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走前有过约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通讯联络地址,这样就可以与城里取得联系,互通消息;如果他们陷入了不能克服的困境,也会有个支援。
约定仅仅是约定而已,整整一个冬天,我只收到了他们短短的几个字:“顺利抵达,请勿挂念”。肯定是电话不便,所以只有这电报上的几个字。吴敏那儿收到的信息也并不比我多。后来又有一二短简,通篇字迹潦草。我们通过那些极简要的叙述,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想象那片高山野岭的生活。
天越来越冷,寒霜铺地。当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下之后,我们都越发牵挂起大山里的四个人了;后来只要一听天气预报,我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那片山区。
冬天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大半。这期间梅子与吴敏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之分担一些牵念。结果梅子也把许多心思放在了远行人身上,回来以后谈的常常是山里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小涓倒高高兴兴的,见了我们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尽在把握之中。果然,最后她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原来她真正是得天独厚: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收到阳子寄回的一厚沓日记!只可惜她过于在乎这些文字的私密性质了,认为日记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就藏下来独自享用,而且不吭一声。直到许多天之后,大概她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才忍不住让我们分享一点。但她只把日记交给了吴敏,吴敏欣悦之中又复印了一份给梅子……
2
(12月13日)
原来城里的大雪根本不算什么!山里的雪才叫雪呢:老天爷用鹅毛大雪欢迎我们了!一开始我们沿铺满大雪的公路往前,后来才知道这样要远得多。有时能遇上个把流浪汉,知道他们该是最好的向导,就一直尾随着。他们呵着气,抄着手走路也不跌跤;有的还高抬腿,像练正步走似的。他们个个情绪高涨——几乎每一个都是快活的。当然我们也遇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流浪汉——吕擎问:“饿了吗?”说着就从挎包里掏东西给他。流浪汉开始理也不理,后来又伸出巴掌,像要打人的样子。吕擎往旁闪了闪。流浪汉蹲下,捧一把雪往嘴里吞。“他就不怕着凉!”莉莉大惊小怪。流浪汉一看莉莉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齿。吕擎掏出水壶递过去,对方盯着水壶,像盯着一瓶毒药。他又转脸看莉莉,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眼里的泪水更多了。吕擎又一次问他哭什么。他这才告诉,他的“伴儿”死了。原来那是他在路上的女友——一个像他一样四处打工的女人……分手时我们向他问路,他闭着两眼伸手一指。
我们决定在前面的小村过夜。这是我们下车后找到的第一个村子,它在丘岭当中的小河套里,一个土坡上,这样发大水也淹不了村子。傍黑起风了,雪粉直往脖子里灌,天越来越冷。我跟在余泽后面,老看他滑雪帽下飘出的长发。他扯着莉莉的手。进村时,一群狗扑过来。它们刚才在村边打架——雪地上的狗真顽皮——这会儿齐叫着往前扑。这是小村的第一道屏障。我们试图与之对话,它们当然不懂,可是叫得不那么凶了。
一座座小房子在雪里埋了半截,矮得很,就像流浪汉临时搭起的住处;走近了仔细一看,它们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看来已经度过了久远的年代。
(12月14日)
雪停了,太阳还没出来,云彩压在山口。很想画一画前面的山,这种景色在城里看不到。我的速写本上还一幅画都没有呢!我要等太阳出来。风小了。如果像昨天那么大的风就会把云彩撕裂。火红的阳光照亮山口那一瞬,会多好!
一只大手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昨晚背着土枪的那个人。他是村头的帮手。他对我笑笑,掏掏我的挎包,捏了捏里面的炭笔和本子。我叫他“老哥”——山里人通用这种叫法。
“你要画这里的地形图吗?”
“我画云彩和山。”
“嗯,”他端量着,站在旁边,“画吧。”他手里握着枪,直着眼看,等在那儿。后来我就连他一块儿画了。他要这张画,我给了他。
晚上村头派人来叫我,就去了。他家的小屋算是最宽敞的了,狗也最大。他老婆比他还要老,有五十多岁,穿着贴身棉袄,用一根布带扎腰,出奇地矮小,鼻子上好像有冻伤。她不断地擦鼻子。屋里有很多地瓜和萝卜,就放在中间屋里,堆在墙边。那个背枪的人站在一侧,村头蹲在火炕上问话,手里捏着我的画:
“画它干个啥哩?”
“随便画画。这是写生。”
村头嘻嘻笑,又端量了一会儿:“不过,老二给画得怪像。”
原来那个背枪的人叫“老二”。我灵机一动,说:“给大叔画一张咋样?”
他点头,然后叼起烟斗,用力把烟杆翘起来,一动不动了。
那幅画颇生动。我想留下,可村头把它接过来端量一会儿,喊过老伴,当即让她把画衬在钟罩里边了。
我们一伙给安置在空空的饲养棚里。那里有一个大通铺,没有牲口,也没有喂牲口的人。我们给炕洞里点了火,睡得很好。莉莉睡在通铺的最里端,用一个秫秸做成的帘子与我们隔开。第一天夜里,我发现余泽至少钻过这帘子两次。半夜,余泽和莉莉在那边像小声唱歌似的。我坐起来,吕擎就小声说:“睡觉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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