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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建在邙山上的古城,我后来读《藏书》知道唐相李泌在这一带很有政治活动。建国初,这个县城只有五千余人,城势北高南低。军分区在关帝庙(假设它就是的吧),出关帝庙对门,是个小城楼,大约两米多宽,一边一个铁人,有一米四五高的样子。军分区出门向东有一条南北街,向北走到尽头有一里地吧,就是公安局,公安局就建在土城墙下。从东绕过公安局再钻一个土隧道,一条“之”字形的黄土道下去约两百米高,下边就是黄河,一条窄窄的路,有砖护栏,全部砖铺地直通山顶,道两边都是近九十度的土悬崖,很有点“华山一条路”的味道,形状极似一只孤立挺出西指的羊角,它的名字也真就叫“羊角山”。山的极峰上是一座寺,里头一个中等个子、胖胖的和尚,什么寺,和尚法号,统都不记得了。火车站在县城南,我们的小学校在城东南,学校门对面一片瓦砾废墟中矗立着一座塔,我们叫它蛤蟆塔。在塔边敲击石头,塔会“咯哇咯哇”发出回音。我过了不惑之年才晓得那塔是我国四大回音建筑之一,官称叫“宝枪寺塔”。水库起来之后,羊角山理应是个“岛”,但它是土质的,听说是泡塌了。但看河南电视台“天气预报”,那塔依然故姿。塔在,我的学堂地址就不会有虞。
依着我回忆整个县城,陕县是这样的形势:整个城都在邙山上,黄河自西而来,逼冲县城,被羊角山挡住,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弯向北,又被中条山挡住,又折九十度向东直奔而去。这两折弯,形成了三段渡口名叫“太阳渡”,西边上游的叫“下太阳渡”(因为太阳从这边落下),东边下游的叫“上太阳渡”,中间直南直北的那段叫“中太阳渡”。河的北岸是山西平陆,中条山临河的一段,万丈高崖,峰尖如同锯齿一样向天插去,满山都是大树。下太阳渡一带邙山山势相当缓,一隆一起,一鼓一包,形似长蛇,宛若龟背,上太阳渡也两岸皆险。邙山是“鸿沟”那样的土柱如削,和中条山夹着大河。只是上下太阳渡都有沙滩,可以走纤夫,中太阳渡只是有个虚应名目,你登羊角山可以通眺三渡,上下太阳渡帆桅穿渡,中太阳渡只有漂浮船只,从未见有人乘船携物过河。
我家在公安局那条街,后来迁到了城西羊角山下。推窗可见下太阳渡。
这是我家头一次迁居,也有段插曲。那年下大雨,连着几天。父亲回家看了看,找到母亲说:“房子是土坯的,得搬家。”母亲说:“我已经联系好新地方,雨这么大,能不能等明天。”父亲说:“不行,今天就走,东西不搬,人走。”于是,我们母子淋着大雨“乔迁”城西。结果,第二天去,我们原来住的房子从房基到房顶整个“萎坍”了,变成一堆泥和砖瓦。房东是卖馒头的,一见父亲就说:“你不是个人,你是神仙!”
我这一生,十三岁之前,“房子坍塌”似乎一直在追着我,还有两次一模一样,不过没有搬家,是房子漏雨,从炕上挪到床上,炕上那边塌掉了,我很庆幸。但在十三岁那年,在洛阳,我住的房子终于彻底捂住了我,好像说“这回你可没跑掉”,但奇迹是,我迷迷糊糊从废墟中被拉了出来——不过,这不是本文的主要议题了。
如果说,在伏牛山,我经受的“风”,在陕县则是雨、雪。陕县的雨,真的是凄美、沁凉彻心。
陕县的雪片片片如掌,它没有“零星小雪”的过渡,是“一下子”飘逸摇落,俄顷之间就能覆盖视觉中的一切,把整座城“泡”进琼花雾中。
听说“陕西”这个省份,就是因为在陕县之西而得名。它虽在河南,也同在邙山,地貌与郑州、新密诸县相类,但地气大有异样。这里既有“鸿沟”那样雄伟险峻陡峭的山势,也有陕北黄土高原的苍凉寂寥的情味。在我印象里,似乎全城只有三种树,城里和东郊是白杨与夜合树,城西靠河羊角山的黄土悬崖上沿河一带斜坡,几乎是清一色的“棘”——也就是酸枣树。
这里的白杨树不似其他地方那样纤弱,一株株笔直钻天挺拔伟岸,即使广袤大地上孤零零的一株,它也绝不横生枝蔓,如同地里突然生出一指,稳稳地指向蔚蓝的天穹。夜里又像人在欢笑,我们的杨树叶片正反两面颜色差不多,陕县杨树叶片正面墨绿,背面雪白,倘风吹来,阳光洒落,你会觉得树上有无数银色小镜子在闪烁折射光芒。它的树皮如同一层终年不化的厚霜,白中微微泛青——我没去过陕北,在读了《白杨礼赞》之后第一实证印象,陕县的白杨一下子就跳出来。
1969年时的二月河。
白杨和夜合,都是非常干净的树,陕县城一街两行就这两种,一高一低,一粗壮一纤秀,错错落落地不大规则地排列在道旁。那时人口少,很少见到三五成群的闲人在大街上晃悠,只有卖油茶的,卖针的,剃头的,“货郎担儿”摇着拨浪鼓偶尔在街头唱着匆匆而过。除了城南火车站一带,陕县没有“熙熙攘攘”这景致,很静的,静得冷清。
这是晴天,雨天就更是——应该用“凄寒”二字。整条北关街宽宽的街,全是沙土路,几乎不见人影,两边也没什么店铺,几家卖酱油醋的小门市门都紧关着,因为有风,会把雨“潲”进店里打湿货物,所以有人敲窗户,店主才会打开天窗做买卖——走在大街上,两只赤脚都泡浸在潦水和湿泥中,但绝不黏糊粘脚,土中含沙较多。两边的夜合树,我们也叫它“绒花树”。树影枝柯交错低垂着在风中婆娑起舞,几乎能拂扫到人的脸。那时没有“雨衣”这个概念,我们同学都穿蓑衣上学。夏天这个时分遇上这样的雨,下边是随风婀娜的“绒花树”,抬头仰望,是雨色中朦胧的白杨树尖顶绰约影子,往前看,出了军分区过城洞穿广场,一路没人,回头看,浓绿得黯黑的树压着街道,湿漉漉的树枝全部垂弯了拖着摇摆,脚下的地和水是那样的冷,从脚底涌泉穴似乎直冲到全身头顶,而头顶的雨笠遮雨的能力也极有限,雨水,还有树叶上积水“哗”的一下子顺脖子灌下来,醍醐灌顶,透心地凉,你平日积了多少暑气,全被扫荡殆尽。
雨雪天气,母亲会格外地关照我一下:“和黑喜、四喜、香疙瘩(一小女孩名)这些同学一块走(去上学),不要一个人。看(有)狼!”
县城里有狼出没袭人,50年代初,是陕县的“县情”。我没有直接见到,但老师放学时要交代:“同学们结伴走,有狼。”家长在上学时也交代,同学们中间也互为传闻:“××同学让狼咬断脖子,肠子肚子都流出来,死了。”“××同学被狼扑住了肩,幸亏大人们看见了,吆喝着吓跑了。”说得煞是让人不寒而栗。这还是平日,天阴下雨留心的事。到陕县第二年,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群狼人城的事。听房东说这叫“闹狼”,他说:“又闹狼了。”闹而且“又”,可见是常发生的事。那是深秋,我们已迁城西,那天傍晚,听见街上人一边走路一边说:“掏了个狼窝,抓了五个狼崽子。”我正吃饭,放下碗就跑出去看热闹,果然见街头一棵杨树下聚着一群人,这在陕县极罕见,除了“拉洋片”(一种游戏买卖箱,里边装一张一张彩色图片,外装透视放大镜,一分钱一看,买卖人一边用手拉换图片,一边唱词招徕生意)、“耍把戏”(玩马戏武术卖药),绝无“聚人”之理——我喘吁吁到跟前看,人圈子里是个土坑,土坑里有几只小狼,正惊恐地仰着看人。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
不想就因为这五只小狼被捉,引得邙山批群狼入城,闹狼了。
“闹狼”什么样?
提前放学,大龄“学生”护送,保证全数送到家。
公安局、部队组织在县内集体大搜捕狼。
房东尿盆忘了提前拿屋里,天黑想起来不敢去取。
流言:已被吃掉五人。说打死的五只小狼,老母狼是狼王,集合开会进陕县报复,邙山的狼不够,从中条山用船摆渡过河进城,狼尾巴在河里当桨和舵,还有的说狼们开会,找到一个老头子借灯……邪乎得很,我在栾川几乎遭狼吃掉,没有这番“闹狼”印象深刻。我是逃学大王,但这个期间没有这劣迹,因为这时我已经懂得“狼吃了你”是什么概念,在这个县城里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闹狼”这件事,连听说过也没有。
除了“闹狼”和逃学挨打,还有不洗脸挨打,陕县没有我阴暗的回忆。这些事记忆起,至今还有点忍俊不禁,像昨天一样清晰。但是若论深刻,还是那条黄河。
过了多少年之后,我有了书,被人称是作家,常有人问:“你为什么叫二月河?”
除了书的内容与姓名的协调的原因之外,从根本的原因上说,是我爱这条黄河。所以在回答这一问时我往往要加上一句“二月河特指黄河”。我觉得这个名字大气。
从远处看黄河是很有气势的。我见过不少“黄河九曲十八弯”的照片,有的甚至像是在飞机上拍摄,看去很阔大广袤。尽管摄影师也是浑身解数用尽,我给他们最高评价是两个字:“还行。”这个考语他们听了也许想哭,但我必须说实话,我“心中的黄河”这个感觉没见到有人找到过。有时我想,也许是摄影艺术本身框架的局限,它无法表达真实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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