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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风
在鲁东南一个深深的山凹里,有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
所以用深深来形容,是因为我无法用其他诸如偏远、僻静、闭塞……等等字眼来准确地描绘它。正如木琴在一九七零年三月间第一次走进它时,曾竭尽全力调集一个高中生头脑中所有的词汇储备,也没有挑选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形容词。
它的四周是一派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路带子般若隐若现地飘出山外,通到三十里外的县城。这条山路就如婴儿之于母体间的脐带一般,维系着村子与山外所有出入与信息传递的唯一通道。
这就是生养了我的祖祖辈辈,后又生养了我的地方。
据说,早在明洪武年间,东海发生水灾。我的祖辈——一对逃难至此的新婚夫妇,见四周高山蔽日,想,即使将东海里的水倒扣过来,也不会淹没了这山。于是,就安心居住下来,生息,繁衍,生生不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我们家族现在的一群。
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杏花村。当然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了。但观其名,知其意,杏花村的确不是徒有虚名的。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墙东墙西,就连院子里全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杏树。
每年的三、四月份,山凹里一片艳色,花团锦簇,红白相间。远远望去,在这红白之物的上方,便有一层淡淡的雾色,终日不散。其实,这是由杏花的香气粉脂凝结所致。待到五、六月份,即是杏黄季节,上下左右堆满了橘黄色的杏,整个山凹就像一筐筐的黄杏垛成的。路人只要不走出这山凹,伸手就可摘到肥而美、大又圆的杏了,大可不必狼蹿虎跳或猴子般爬树攀枝以止住嘴中流出的馋唾。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一个杏黄时节,茂生伴随着一声蠕弱的哭声来到人世,宣告了宋氏家族第十五代人合理合法地又顶起了一片蓝天,分享了一份品杏的福分。
据说,茂生所以能来到人世,是当时年轻英俊而又拥有一手好手艺的茂生爹一时青春冲动所致。
茂生爷和茂生爹在当时都是那一带有名的山木匠。他俩做的推车床柜,其卯榫之牢、外表之光滑,无人能比。是故,拥有六间令人羡慕不已的房屋及殷实的家境。
谣传说,茂生爹经常到杏林里选木料,已备做木工活儿用。经常去,就经常遇到一位山里女子在地里劳作。劳作之余,相互攀谈,由陌生到熟悉,再逐步地发展,就生起了爱情的小火苗。渐渐地,小火苗燃起了熊熊大火,烧昏了两个年轻稚嫩的脑壳儿,便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爱情的种子。最后,结出的果实就是茂生。
村人说,他俩的“野合”,把双方家人毫无情面地推上了无奈的境地。茂生娘日渐鼓起的肚子,把所有的世俗礼仪和祖宗颜面击得粉碎,以致两家老人连媒人聘礼都顾不得张罗了,匆匆地将二人搬住到一起,像卸掉包袱般草草完成了茂生爹的终身大事。茂生娘对如此潦草的婚事义愤填膺,却又有苦难言,遂于心底滋生出一股终生难泄的怨恨,对家人,对茂生爹,甚至对结婚三个月后便出生的茂生也另眼相待。
之后的第四年,茂响以其骄横不安的哭声,震落了一地杏黄,郑重地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降临。
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偏向老实的茂生,而故意诋毁蛮横的茂响。
实际的情况是,茂响出生的那天夜里,山凹里刮起了一场百年罕有的大风。
那个时候,村人刚刚扔下饭碗,仨一堆俩一伙地聚在街口门前,吸允着杏熟时散发出的清香,兴致盎然地谈古论今,数说着家长里短。茂生娘腆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依靠在自家的门框旁,咒骂着晚饭时剩有碗底儿的茂生。骂兴正浓的当口儿,肚里忽然阵痛起来,且一阵紧其一阵。有过生产经验的茂生娘知道,肚里的崽儿已到瓜熟蒂落的时辰了。她立马把茂生爹喊进了家。
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那场大风突然而至,没有丝毫的征兆,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凹。凹里的所有物件全都着魔般疯狂起来,石头随风而跑,杏树随风而折,屋顶的茅草随风而扬。那声音已不是风声,而是千万头野牛在嘶吼、在狂奔、在末日来临前的绝望悲鸣。那场大风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轻轻遁去。头天还是一身橘黄丰满妖娆的杏树,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树干。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金黄,像一块由黄杏织成的巨大地毯,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稍有不慎,便一个趔趄倒下去,便滚一身污黄。
现存的老年人一提起当年那场大风,都谈之色变,说是活了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风了。多年之后,刚从大学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钟儿在听完了老人们近乎夸大其词的讲述后,曾不屑地笑笑,说,那不过是场偶尔经过的龙卷风罢了。老人就撇撇嘴,不再搭腔儿。其中的意味儿实浓,既有对无知狂妄小子的蔑视,又有对自己辛苦讲述却得不到回应的遗憾。
当时,茂生爹双手捧着茂响这团粉嘟嘟的肉,愣愣地望着门外的惨景,忧虑重重地道:“这小崽子是精儿变的呀,准是祸害精儿。这家早晚得让他给踢踏了。”说罢,毫不犹豫地跨出屋门,向村后杏林深处走去。
本家的几个伯娘叔婶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茂生爹抱着刚刚出生的茂响远去,以为茂生爹刚得了儿子,喜疯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茂生娘。她抬起产后虚弱的身子,摘肝掏心般地号啕大哭起来,边臭骂着畜生不如的狠心男人,边厉声叫着只有四岁的茂生,让他快点儿跟在爹的后面,找不到茂响,就一块儿死在外面别回来。
伯娘叔婶们终于明白了茂生爹异常举动可能带来的残不忍睹的后果,便一窝儿风地追了出去。刚刚追到村后,就见茂生爹独自一人甩着两只空手走回来。
伯娘叔婶们七嘴八舌地追问,扔在哪儿咧。
茂生爹不回答,嘴里一个劲儿地嘀咕道,是精儿变的呀,我可家没造孽儿呢,千万别再来我家呀。
伯娘叔婶们不再追问,边敞开了嗓门儿喊叫着自家男人、娃崽儿的名字,边一字散开,漫山遍野地搜寻。很快,有百十口子人布满了整个山凹,喊叫询问声此起彼伏。
最终,还是茂生找到茂响的。
他哭着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乱窜乱蹦,先是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接着看见一棵大杏树下有个隆起的杏堆。急急地扒开,一眼瞥见茂响正贪婪地吸吮着脸上的杏汁。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〇年农历五月。
在此之前,杏花村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静而悠远,真可谓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但此后,随着茂响的到来,杏花村便涌进了一股骚动的气息。村人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平静而悠远的日子将不覆存在,伴随而来的将是惊悸与不安。
可以说,茂响出生的时间,应是杏花村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分水岭;茂响的生日,特别是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给了杏花村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茂响长到两岁,也就是时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断传来隐隐的枪炮声。与过年时节燃放鞭炮的声音相比,那声音能穿透耳膜,掀起内心地震颤,搅得人心里发毛,整日坐卧不安。
不久,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些山外的亲戚,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瞪着猩红的兽眼,伸着长满红色猪鬃毛的爪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烧,见了小孩竟敢放在锅里煮着吃。
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凹。
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唯一的办法是躲,鬼子来了,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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