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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因为一次围捕,在华沙的一次围捕。那是去年早春的时候,我正坐在开往华沙的列车上,这时盖世太保进行了一次围捕,他们发现我带了一块火腿,而那是违反规定的……”
“不,不,”他打断她,“不是说你怎么到集中营来的,而是说你是怎样离开女囚营的。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被安置到速记组来的。大部分打字员都是平民,波兰平民。犯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找到一个速记员的职位。你可以坐下来。”
“是的,我很幸运。”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她觉得声音放松了许多。她注视着他,发现他仍一个劲地冒汗。他半闭着眼睛仰卧在床上,沐浴在一片阳光里。浑身汗湿的司令官身上透出一种可怜的神情。他的卡其布衬衣已被汗水浸透,满脸汗珠。实际上他已不再感到疼痛,但看上去他仍被痛苦包围着——连从衬衣纽扣缝隙间露出的肚腹上的金黄色汗毛都痛得卷了起来,脖子、手腕上的汗毛也是如此。“我真的很幸运。我想一定是命运选中了我。”
霍斯沉默了一会,说:“什么意思?命运选中了你?”
她马上决定冒险试试,利用他给她的这次机会。无论她将说出的话是多么荒唐和莽撞,她都应该试一试。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得到了这个短暂的机会,应该勇敢地表现自己,即使有被认为目空一切的危险,也比继续当一个麻木不仁的奴隶更强一些。因此,豁出去吧。她开始说起来,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一种被冤枉被迫害的忧伤的味道。“命运将我带到了你的身边。”她接着说,心里分析到这句话里的夸张分析成分,“因为我知道只有你能理解。”
他又开始沉默。楼下,《啤酒桶波尔卡》换成了提洛尔岳德尔的真假声混合重唱。他的沉默令她忐忑不安。她突然意识到他正怀疑地审视着她,也许她正在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感到强烈的恶心感。伯罗尼克告诉过她(加上她自己的观察),她知道他憎恨波兰人。究竟是什么使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例外?小屋窗户紧闭,将比克瑙焚烧死尸的恶臭挡在窗外;房间里暖哄哄的,散发着一股灰泥、砖屑、水浸木头的霉味。她第一次注意到这种霉菌的味道。两人都默不作声,令苏菲感到尴尬,这时她听见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叫着,碰到天花板上发出轻微的扑扑声。外面棚车转轨的声音很弱,很沉闷,几乎无法听见。
“理解什么?”他最后开口慢悠悠地问道。他终于又打开了一条缝隙,她可以从这里重新下钩。
“你能理解这是一个误会。我没犯任何罪。我是说我没犯什么严重的罪。我应该立即被释放。”
是的,她终于这样说了这样做了,很迅速也很顺利地将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一口气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勇气将它们说出来。现在她的心狂跳不已,以至于感到胸口疼痛;但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她甚至为自己那加了蜜糖似的迷人的维也纳口音感到放心。这小小的胜利鼓舞着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会认为我这样做很愚蠢,我也必须承认从表面看来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但我认为你会承认,在这样的地方,在有很多很多人卷入的大规模行动中,有可能会出现一些差错,一些可怕的错误。”她停了一下,听见自己的心跳,心想不知他是否也能听到。但她能感觉到她的声音没有被打断。“先生,”她接着说,带有恳求的口吻,“我真的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被囚禁在这儿是一个错误。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波兰人,而且确实在华沙犯了罪——偷带食品,但那是轻罪,不是吗?我只是想为我妈妈找点吃的,她病得很厉害。我急切地希望你能明白。就我的背景和经历来说,这根本不应该算犯罪。”她犹豫起来,因激动而焦虑不安。她说得太多了?是停下来等他询问还是继续往下讲?“你瞧,先生,是这样回事儿。我出生在克拉科夫,全家人都是当地最激进的德国党人,一直是第三帝国无数忠诚战士中的一员,我们非常崇尚国家社会主义和元首的信条。我父亲从灵魂深处都是一个反犹太人的……”
霍斯轻声打断她的话。“反犹太人,”他困倦地小声说道,“反犹太人,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用听这个词——反犹太人?我的上帝,我烦透了这个!”他长叹一声,“犹太人,犹太人!难道我要永远和犹太人打交道吗?”
苏菲在他不耐烦前赶忙住了口,意识到她的战术没能奏效;她有点急于求成了。霍斯的思维过程并不笨拙,而是像食蚁兽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精确和敏捷。刚才他问:“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而当她详细讲述时,他却不想谈论什么命运、被错抓以及反犹主义之类的事情。他的话一阵风似的刮到她身上,于是她决定改变战术。她心想:那么,就照他问的那样告诉他事实的真相,简洁,但要讲实话。如果他想了解实情的话,是很容易做到的。
“那么,先生,我解释一下我是怎么进入速记组的。去年四月,我刚到这里时,与女囚营的一个助理发生了一次争吵。她是管区队长的助手。说实在的,我很怕她,因为……”她犹豫了一下,思忖着是否应该对性作详尽描述,但她声音里的遮遮掩掩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霍斯两眼瞪得大大的,直视着她的眼睛,已经猜出她要说什么。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同性恋,”他插了一句,语调还是软绵绵的,困倦不堪,但不无尖刻与恼怒。“又一个荡妇,一个从汉堡贫民窟抓来的肮脏的母猪!她们都该被关起来,却被错误地送到这儿,让她们对你们——对所有的女犯人进行管教。真可笑!”他停了停,又说,“她是个同性恋,是吗?她向你示爱,对吧?一般都会是这样。你是个漂亮女人。”他又停了下来。苏菲想着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有什么意义吗?“我鄙视那些同性恋者,”他继续说道,“一想到那些人干的那些肮脏事——动物般的兽行,我就恶心。我甚至连看她们一眼都觉得无法忍受,无论是男是女。不过,当人们被监禁时,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苏菲眨了眨眼睛。像看一部快速回放的滑稽动作片似的,她的眼前出现了早上发生的疯狂一幕:威尔曼恩长着蓬松棕色头发的脑袋在她的腹股沟处蠕动,饥饿、潮湿的嘴唇木呆呆地张成一个·字型,满眼惊。看着霍斯脸上憎恶的表情,想想那位女管家,苏菲感到自己想尖叫或狂笑一声。“真是难以启齿!”司令官又加上一句。他撇着嘴,好像吃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她们不只是向我示爱,先生。”她感到自己脸红了,“她想强奸我。”她想不起以前是否在一个男人面前说过“强奸”这个词。她的脸更红了,但不久便恢复了正常。“这真太令人难受了。我从不知道一个女人……”她犹豫了一下,“一个女人会对另一个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欲望,但现在我知道了。”
“人们在被监禁时,往往出现反常、怪异的行为。告诉我发生的事。”她尚未启齿,他已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有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真奇怪,”他用病弱而毫无感情色彩的平淡语调说,“这头痛病,开始时使我恶心得要命。但药效一产生,我又觉得很饿。”他剥掉锡箔纸包装,把巧克力递给她。她吃惊得愣在那儿——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然后慌忙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她努力想表现得随便一些,但对巧克力的强烈欲望却暴露无遗。不过,这没有关系。
她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语速很快;同时她看见霍斯把剩下的巧克力全吃掉了。想到女管家刚才的粗暴行径,以及面前这个男人在与她交谈时所使用的新的腔调,她感到这种述说甚至是轻松愉快的。“是的,那女人是个妓女,一个同性恋。我不知道她来自德国哪个地方——我想大概是北方吧,因为她的口音是德意志北部的方言。她身材高大,想强奸我。她已注意我好几天了。一天晚上在公厕里,她朝我走来。起初她并不很粗鲁。她向我保证给我吃的,香皂,衣服,钱,什么都行。”苏菲停了好一会儿。目光紧紧盯着霍斯那紫罗兰色的眼睛。那眼睛很好看,很迷人。“我当时饿得要死——但是,像你一样,先生,我讨厌同性恋。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她说不。我想推开她,她一下子勃然大怒,对我动起手来。我冲她大叫,接着又乞求她。可她把我推到墙上,开始用手对我干那些事情。这时,营区队长走了进来。”
“营区队长制止了这件事,”苏菲接着说,“她把这个助手打发走以后,让我到她的房间去。她住在营区的末端。她不是坏人——只是又一个妓女罢了。就像您说的,先生,她不是坏人。实际上作为这种……这种人来说,她是相当和善的。她说她听到了我的喊叫声。但她感到惊讶的是,我居然能说一口标准的德语。因为这个营区新到的囚犯都是波兰人,她想知道我从哪儿学来了如此流利的德语。我们谈了一会儿,我相信她喜欢我。我想她不是一个同性恋。她是多特蒙德人,对我的德语十分欣赏。她暗示说她有可能帮助我。她给了我一杯咖啡,然后我就回去了。以后我又见过她好几次,相信她对我确有好感。几天后,她叫我去她的房间。当时,您的一位上士、集中营管理处的组长葛温特先生也在那儿。他问了我有何语言技能之类的问题。我告诉他我会打字,还能非常熟练地做波兰语和德语的速记,于是他告诉我说,也许我可以在速记组干点事儿。他听说那儿很缺熟手——特别是某些语种。几天后他回来告诉我让我转移,于是我就来到了这儿……”霍斯已吃完那块巧克力。他抬起手臂,准备点一支烟。“我是说,”她最后说,“我一直呆在速记组,大约干到十天之前,然后我被通知到这儿来做特殊工作,于是……”
“于是,”他打断她,“你便来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你的运气不错。”接下来一个动作使她触电似的一惊。他把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极其优雅地将她嘴边的什么东西拈了下来。她意识到是她刚才吃的那块巧克力的碎屑。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那碎屑,将那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慢慢移向他的嘴唇,把那一丁点棕色的小渣放进了自己的口中。这一切令她惊讶不已。她闭上眼睛,被他一连串的怪诞举动搅得心慌意乱,头晕目眩,以至于心脏又开始狂跳不已。
“怎么了?”她听见他在问,“你脸色苍白。”
“没什么,司令官阁下,”她回答说,“我只是有点头晕。这就好了。”她仍然紧闭双眼。
“我做错了什么?”那声音很大,几乎是一声嚎叫,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他从帆布床上跃起身来,几步来到窗前。他的衬衣后背还是一片汗湿。她看见他站在那儿,全身颤抖着。苏菲看着他,全然不知所措,心想那块顺手递过来的巧克力也许不是拉开他们关系的序幕,但也许是;他现在冲着她大声抱怨,就像他们已认识多年。他用拳头使劲在另一只手掌上猛击一下。“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认为我做错了——那些远在柏林,荒唐无知的人。他们要求一个普通人具备超人的能力,他们怎能这样?这个人已经出色地工作了三年。他们太没道理了!他们不知道与一个无法按期交货的承包商,懒堕的中间人和供货商们如何打交道,他们不是晚发货就是干脆不发货。他们从来没和这帮波兰蠢货打过交道!我已经尽了全力,而这就是我得到的奖赏。这个托词——还说是一次提升!我被一脚踢回奥兰泥堡,还得忍受那无法容忍的尴尬,眼睁睁看着列本亨奇尔取代我的位置。哼,列本亨奇尔,那个因所谓的高效率而备受吹捧和嘉奖的利己主义者。整个事情都令人恶心。没有一丁点的感激。”苏菲觉得奇怪的是,在他的话里,牢骚的成分远甚于真正的气愤与不满。
苏菲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靠近他。她又看见了一线希望。“请原谅,先生,”她说,“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您原谅。但我认为这可能是对你的一种嘉奖。或许他们完全理解你的难处,你的艰辛,你为工作累得精疲力尽。恕我冒昧,几天以来,在这间办公室里,我不能不注意到你一直处于持续不断超负荷的紧张工作中,在巨大的压力下……”她把这种谄媚般的焦虑表现得很细心。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但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或许这是对你所干的一切——你的忠心给予的奖赏。”
她不再说话,顺着霍斯的目光朝下面的田野望去。变幻莫测的风将比克瑙冒出的烟给吹散了,至少有一阵子,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那匹强壮的白马又开始在围栏内欢跑,白色的尾巴和鬃毛迎风飞扬,即便隔着窗户也能听见它踏击地面的清脆悦耳的蹄声。司令官吹了一声口哨,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香烟。
“我希望你是对的。”他说,“但我还是怀疑他们是否能理解这规模,这复杂性!他们似乎对这次特别行动涉及的人数一点也不了解。没完没了的大批犯人!这些从欧洲各国不停涌来的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的犹太人,像春天的鲱鱼一样无休止地游进麦克伦堡海湾。地球居然能容纳这么多‘上帝的特殊子民’,真令人难以置信。”
“上帝的特殊子民。”他使用的这个词使她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之光。她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一丝不牢靠但实实在在的希望。“上帝的特殊子民。”她回应着司令官的话,语气里夹着一丝蔑视:“上帝的特殊子民。先生,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这些上帝的特殊子民也许必须为他们与别的种族的区别而付出代价——为自居于最值得上帝拯救的子民而付出代价。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对基督犯下如此大罪之后,他们还能指望逃脱惩罚?”(父亲阴沉怪异的样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焦虑地犹豫了一下,然后重新编织另一个谎言。她像漂浮在谎言与虚假的溪流中的一叶碎片,随波起伏,渐行渐远。“我不再是一个天主教徒了,像您一样,先生。我已经抛弃了那有着许多借口和回避的可怜的信仰。然而,犹太人为何会激起天主教徒以及像您这样的信神者的仇恨,是显而易见的。正如你早上对我所说的,有正义感和理想的人只会为建设新世界的新秩序而奋斗。犹太人威胁着这一秩序,现在应该是他们受苦受难的时候了。我想说,这是可喜的摆脱。”
他一直背对着她,站着那儿听她说着,最后他开口说道:“你说这事时感情浓郁。就一个女人而言,你这段话像一个对犹太人的罪行有所了解的人所说的。我觉得奇怪的是,很少有女人有如此宽的知识面和明白事理的能力。”
“是的。但我的确是这样的,先生!”她说。他轻轻地转过身来,看着她——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关注。“我有我的知识,还有个人经验。”
“比如……”
于是她冲动地——她知道这是冒险,是一次赌博——弯下腰,摸索着把那本破旧的小册子从靴子的缝隙中扯了出来。“瞧!”她说,用手扬起那本书,把封面展示给他看。“我违反规定把这东西保存了下来。我知道我冒了很大的险。但我想让你知道这几页纸代表了我的一切。从与你在一起的工作中,我得知‘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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