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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丢开他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母亲也好象死在什么地方了。他从梦中哭醒,他的眼睛还是湿的。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倾听着这敲鼓似的声音。他张开嘴,睁大眼睛,想在黑暗中看出什么来。但是屋子很黑,就好象有一张黑幕盖在他的头上和全身一样。他觉得气紧,呼吸似乎不十分畅快,胸部还在隐隐地痛。他疲乏地闭上眼睛,但是他立刻又睁开,因为那个可怕的梦景在他的眼前重现了。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疑惑地想,“是死还是活?”四周没有人声,然而并不是完全静寂的,因为屋子里充满了细小的声音。“我一个人,”他寂寞地说了出来。忽然一阵心酸,他又落下了眼泪。
“真是走的走、死的死了吗?”他痛苦地问自己。没有回答。他翻了一个身,又一个身。“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想道。“我在做梦吗?”他的手摸着自己颊上的泪痕。他的喉咙发痒,他咳起嗽来。
他突然揭开被,跳下床。他扭开了电灯。屋子亮起来,灯光白得象雪似的,使他的眼睛差一点睁不开。他披着衣服站在方桌前。他第一眼便看他那个睡在床上的妻。谢谢天。妻睡得很好,棉被头盖着她下半个脸,黑黑的长睫毛使她睡着的时候也象睁开眼睛一样。她的额上没有一条皱纹,她还是象十年前那样地年轻。他看看自己,丝棉泡的绸面已经褪了色,蓝布罩衫也在泛白了。他全身骨头一齐发痠、发痛,痰似的东西直往喉管上冒。他同她不象是一个时代的人。他变了!这并不是一个新发见。但是这一次却象有一个拳头在他的胸膛上猛击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他连忙扶着方桌站定了。
他在方桌前立了一会儿。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不自觉地把头一缩。屋子里依然很亮。老鼠又在啃地板。外面街上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个人走得慢,而且用一种衰老而凄凉的声音叫着:“炒米糖开水!”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眼光掉向母亲的房门。门关着,里面传出来一个人的鼾声,是小宣的,并不太高,不过他听得出。他们睡得很好。他侧耳再听,那还是小宣的鼾声。“这孩子也可怜,偏偏生在我们家里,”他想。“妈也是,老来受苦,”他又叹一口气。“不过幸好他们都很平安,”这一个念头倒给了他一点安慰。
接着他咳了两声嗽,他觉得痰贴在喉管上,他必须咳出它来。他不敢大声咳,他害怕惊醒妻和母亲。他慢慢地咻着。他的胸部接连地痛。他摸出手帕拖住嘴。他走到书桌前,跌坐在藤椅上。
他咻了好几声,居然把痰咳出来了;他要吐它在地上,可是痰贴在他的舌尖、唇边,不肯下地。“我连这点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痛苦地、灰心地想道。
他吐出痪后,觉得喉咙干,想喝两口茶。他便站起来。他无意间把书桌上一件黑黑的东西撞落在地上。他即刻弯下身去拾那件东西。那是树生的手提包。他拾起来,手提包打开了,落下几张纸和一支唇膏。他再俯下身去抬它们。他看见了那张调职通知书。
他把通知书拿在手里,又坐回到藤椅上,他仔细地读着。虽然那上面不过寥寥几行字,他却反复不厌地念了几遍。他好象落在冷窖里一样,他全身都冷了。
“她瞒着我,”他低声自语道。接着他又想:她为什么要瞒我呢?我不会妨碍她的。他感到一种被人出卖了以后的痛苦和愤慨。他想不通,他默默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胸部还是隐约地在痛。他用左手轻轻擦揉着胸膛。“病菌在吃我的肺,好,就让它们吃个痛快罢,”他想。
“她真的要走吗?”他问自己。他又埋下头看手里那张调职书。他用不着再问了。那张纸明明告诉他,她会走的。
“走了也好,她应该为自己找一个新天地。我让她住在这里只有把她白白糟蹋,”他安慰自己地想。他又把头掉过去看她。她已经向里翻过了身,他只看见她一头黑发。“她睡得很好,”他低声说。他把头放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通知书仍然捏在他的手里。
他忽然又惊醒似地睁开眼睛。屋子里多么亮!多么静!多么冷!他又掉过头去看她。她还睡在床上,但是又翻过了身来,面向着他,并且把右膀伸到被外来了。这是一只白而多肉的膀子。“她会受凉的,”他想着,就站起来,走到床前,把她的膀子放回到被里去。他轻轻地拿着她的手,慢慢地动着,但是仍然把她惊醒了。
她起先哼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你还不睡?”她问道。但是接着她又吃惊地说:“怎么,你下床来了!”
“我看见你一只膀子露在外面,怕你着凉,”他低声解释道,通知书还捏在手里。
她感激地对他一笑,然后慢慢地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忽然看见了那张通知书。
“怎么在你手里?”她惊问道,就坐起来,把睡衣的领口拉紧一点。“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看见了,”他埋下头答道,他的脸立刻发红。他连忙加上一句解释:“你的手提包从桌上掉下来打开了。”
“我今天才拿到它。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抱歉似地说,她记起来是自己大意把手提包忘记在书桌上的。她打了一个冷噤,连忙用棉被裹住自己的身子。
“你去罢,我没有问题,”他低声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她看见他望着自己好象有多少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她心里也难过。“我本来不想去,不过我不去我们这一家人怎么生活——”
“我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打断了她的话。
“陈主任帮我订飞机票,说是下星期三走,”她又说。
“是,”他机械地答道。
“横顺我也没有多少行李。西北皮货便宜,我可以在那边做衣服,”她接下去说。
“是,那边皮货便宜,”他没精打采地应道。
“我可以在行里领路费,还可以借支一笔钱,我先留五万在家里。”
“好的,”他短短地回答。他的心象被木棒捣着似地痛得厉害。
“你好好养病。我到那边升了一级,可以多拿薪水,也可以多寄点钱回家。你只管安心养病罢。”她愈说愈有精神,脸上又浮起了微笑。
他实在支持不下去,便说:“我睡了。”他勉强走到书桌那边,把通知书放回她的手提包里,然后回到床前,他颓然倒下去,用棉被蒙着头,低声哭起来。
她刚刚闭上了眼睛,忽然听见他的哭声。她的兴奋和愉快一下子都飞散了。她觉得不知道从哪里掉下许多根针,全刺在她的心上。她唤一声:“宣!”他不答应。她再唤一声。他仍然不答应,可是哭声却稍微高了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掀开自己的棉被,也拉开他的棉被,把半个身子扑到他的身上,伸出两只膀子搂着他,不管他怎样躲开,她还是把他的脸扳过来。她流着眼泪,呜咽地喃喃说:“我也并不想去。要不是你妈,要不是大家的生活……我心里也很苦啊!……我一个女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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