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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琳有个让她害怕的噩梦反复出现,梦里的世界没有夏天。那个世界从不下雨,一切周而复始,一如既往。那是个炎热而没有自由的世界。有时候她担心自己会发疯,像所罗门家的那个儿子,他说话语无伦次,还用头撞墙。他的父母耐心地等他死去,好再生个有点出息的孩子,但他固执地活了好几年。他突然消失了,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凯特琳可不愿意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从梦中醒来,揪一揪耳朵,把耳朵揪得生疼。她头痛欲裂,痛感让她醒悟过来,她还是原来的凯特琳,没有发疯。她知道没有夏天的世界不曾存在过,也不会存在。
凯特琳即将迎来果实之夏,如果运气好,她不愿初潮很快到来。有些女孩盼望果实之夏,她知道自己也该盼望。然后,她会结婚,搬到别处去住。乔安娜·约瑟夫说,大家都很享受,要是你不享受,可以喝点东西让自己享受。凯特琳不能肯定她更怕哪一种情形,是身为凯特琳经历一切,还是变得不像凯特琳,事后醒来,浑然不知发生过什么事。
在凯特琳的脑海中,果实之夏与荒野和下方的黑暗一样可怕。爸爸经常讲到荒野。凯特琳的爸爸不是游侠,但他声称,他们给他讲过一些可怕的事情。夜深人静时,凯特琳琢磨他的故事,把它们放大拉长,添枝加叶,直到噩梦由惊悚的种子开出花来。有时她幻想一些十分可怕的场景,不由地为荒野的孩子们哭泣,尽管她拿不准荒野上有没有孩子。荒野上肯定有孩子,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不记得了。
至于下方的黑暗,妈妈说只要她是好孩子,就不会堕入其中。于是凯特琳使出浑身解数做个好孩子。
妈妈是个好女人。有时在夜里,爸爸的呼噜声告诉她们,他不会醒来,凯特琳就爬到床上跟妈妈一起睡。妈妈环抱着她,像一块温暖的毯子把她包起来。她们不能像白天那样唱歌和说话,但妈妈把凯特琳紧搂在怀里,很安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感觉很好,那种力度。有时她能睡着。凯特琳听说有一种糖浆,喝了就能在睡梦中熬过一切。她很怕向人问起,听到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她宁愿梦到一个金黄醇厚的世界,在里面,睡眠像呼吸一样到来,不知不觉,不可避免。
每天放学后,她都尽量帮妈妈干活。家务活必须静悄悄地做,不妨碍别人,千万不能打扰爸爸或者把爸爸惹烦。要干的活儿很难及时干完,因为凯特琳家的房子眼看要塌了。妈妈娴熟地默默擦洗和清扫,随时把污垢和灰尘归拢倒掉,爸爸却忘了修补木头上松动的坑洼。每隔几年,男人就得刷一层染工出产的酊剂,防止霉菌滋生,这件事爸爸也忘了做。墙上黑褐色的霉点猖獗滋生,霉菌从墙壁底部分叉,火焰般向上腾起,小黑点盘旋翻滚,舔着天花板。她和妈妈有时要用抹布耐心地擦洗,甚至用指甲抠掉污渍,可是她们费心费力,却每每无济于事。凯特琳看到,霉菌现出各种图案,就像人们看到云团现出各种图案。树。蝴蝶。魔鬼。
有时候,别人家的房子似乎太干净,太完好,墙壁又干又亮又平整,让人不舒服,地板到处都可以随便踩踏,这自由也让她惊讶。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用不着敏捷地跃过正在朽烂的台阶。
因为爸爸的缘故,日子只能这样过,他不喜欢受到打扰。他听从先人的指点,在家里严格维护家长威风。大家都认为她爸爸揍她,她觉得很难堪。她知道,那只是因为她很容易留下淤青。爸爸有时开玩笑说,刮大风也能给她留下淤青。他把手放在她腿上,她的腿就会出现淤青。他抬起她的胳膊,在什么地方碰一下,那地方就会出现淤青。有时候她全无知觉,也会留下淤青。凯特琳讨厌那些斑痕;好像她的身体喜欢搬弄是非,把别人的身体沉默以待的大事小情都喋喋不休地扒拉出来。她的身体太聒噪,到处都是青肿、粉斑和红点。她不想吵上加吵,只好少言寡语。既然她不能变得聪明漂亮,她可以做到安静。还有,乖巧。
凯特琳是个少见的第一代移民。爸爸妈妈在她小时候就搬到这座岛上。以前,很多孩子问她,她对荒野有什么记忆,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全无记忆。她问过妈妈,妈妈说她也不记得了。在别人看来觉得奇怪,凯特琳却认为妈妈说的是实话。妈妈多么奇妙,可是她跟别的妈妈不一样:消瘦,苍白,自我收缩。如果奇迹出现,再没有活儿要做,有时候妈妈就连续几个小时两眼茫然地坐在桌前。要是凯特琳问她在想什么,她就半笑着说:“哦,我一定是……”从来不把后半句话说完。爸爸在家时,她马上恢复成一道影子,轻手轻脚地在边边角角掠过,收拾杯盘,擦拭台板,却神奇地隐而不见。
让爸爸讲点荒野的事情要稍微容易些,特别是他喝麦芽酒醉了以后。问题是凯特琳想不出合适的问题。她问,是不是爆发过一场大火,他笑着说:“有这种事!”那语气让她拿不准他在开玩笑还是说了实话。她问,他和妈妈为什么来这里,他就说起先人啦,不要偷听隔壁邻人的戒律啦。她问,现在还有没有马,她记得课本插图和亚伦家画上的那种健壮的长腿巨兽。他说:“马!你怎么会想起来问马?”她问,荒野上有没有孩子。他说:“问题问得多了,就会出问题。”
要是他没喝醉,或者醉得太厉害,她从不问他问题。她必须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有一次她从他嘴里套出来,荒野上有狗,她在学校里人气旺了整整两天,随后大家又对她视而不见了。凯特琳知道,她们希望她聪明点,好好问些问题。有个她那样的爸爸,这很难做到,但她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
有时在静悄悄的下午,妈妈瞪着墙壁,爸爸在床上打呼噜,她老是思绪翩翩,想入非非。她不能把思绪禁锢起来。很奇怪,安宁的地方似乎只有教堂。虽然牧师发出黑暗下方的严厉警告,她不断地为了自己不够好而心情沉重,悲观失望,教堂却是可预料的。人们坐在长椅上,牧师大步来回,咆哮嘶吼。她不用说话,也不用回答问题。她知道,大家都得坐在长椅上保持安静,跟她一样。有时她闭上眼睛,稍微打个盹,耳朵里还能听见牧师讲话,眼皮后面却看到各种颜色和闪烁的面孔。
这个礼拜天,她正要在长椅上开小差,打个盹,前面有什么动静突然让她睁大双眼,感觉像没了眼皮似的。原来是珍妮·所罗门转过身,正盯着自己,凯特琳差点尖叫起来。世人当中,她最怕珍妮。比怕爸爸还厉害,比怕那些秘密开会、做出重大决策的游侠还厉害,比怕黑利·巴尔萨泽还厉害,有一次课间休息,黑利一拳打在凯特琳的肚子上。珍妮的相貌与众不同,她头发闪亮,雀斑密布;大家传言她到了夏天怎样势不可挡。不止这些。珍妮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是珍妮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凯特琳低头看着膝盖,看着有个虫眼的粗纺裙。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还提心吊胆地冲珍妮的方向做了个挥手的小动作。珍妮的目光没有改变,只是歪了歪脑袋,像狗听到微弱的响动似的。她浅灰色的眼睛扫过凯特琳的胳膊,瞳孔幽黑阔大,凯特琳的胳膊上有斑驳的淤青从长袖内探出来。凯特琳突然很想大声叫嚷:“没事的!我真的很容易留下淤青!”当然,她宁死也不会在教堂里大喊大叫。珍妮生着雀斑的嘴唇向一侧努了努。凯特琳正想从教堂的长椅下爬过去,珍妮却又转身面朝前方了。凯特琳的心砰砰直跳,她慢慢地把一只手挪到大腿旁边,手指摸索着,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蜘蛛,顺着木椅抓住了妈妈的手指。妈妈短促地捏了捏凯特琳的手掌,就像反射作用,面朝前方空洞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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