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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司徒烟便加速赶路,走了一天,终于回到赤墈镇。但她没有直接回司徒家,而是拐到龙鲤村的一座西式教堂里,找神父汤玛斯。
在龙鲤村清一色的中式青砖居庐之中,有一座洁白的意大利式教堂,叫圣若望教堂。十多年前,一位叫魏畅茂的法国神父踏上这片土地,初到碉城的他,就在龙鲤村目睹了一场族群之间的殴斗。这个殴斗,对当地人来说司空见惯,当年的赤墈龙蛇混杂,为了维护利益分配,镇上的两大家族:关族和司徒族,将赤墈分成上下两埠,各自掌管,各自处理自己地盘里的大小事务。虽是说好了互不干涉,但两族中还是有肇事者,隔三差五的就发起群架,就这样,两族之间的约架项目,变成当时的一种定期群体活动,每个星期都会挑一晚去打群架,年轻人们也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这位叫魏畅茂的法国神父混入群架当中,劝诫两族的年轻人,他发现此地的年轻人很多都没读过书,非常野蛮,便决定在他劝架的地方,盖一所教堂,除了传道,还将其设立成一所学校。
教堂盖好以后,魏畅茂从香港带了几位传教士来此传播福音,汤玛斯神父就是其中一位。他四十来岁,长着一头红发,来自意大利的一个叫特里那克里亚的小岛,因为在华居住已久,会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与当地人沟通无阻。汤玛斯在教堂里负责教小孩念书,教的是一些基本的算术和英语。司徒烟认识他的时候,正处于没书读的放养状态,刚到碉城时,她还读了几年私塾,她母亲离世后,婶母便以女子无才便是德,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持家伺候丈夫为由,停止为她供学,同时也对这个侄女放任管理,得了一些自由的司徒烟便开始终日到处闲逛,直到有天发现邻村的这所圣若望教堂。
当时,在课堂里教书的汤玛斯,发现有个女孩子终日在窗外听课,跟着他念英语,便让她进入课室里上课。司徒烟这时候才知道,在这里上课是免费的。那时候的教会为了吸引更多信徒,除了在当地积极进行传教,还送医赠药,免费开展教育学习。就这样,司徒烟获得了免费教育的机会,也与汤玛斯建立起亦师亦友的关系。
司徒烟在汤玛斯那里学会很多,除了英语和算术,还有一些西餐的烹饪方法,神父也是一个吃货,更喜欢钻研烹饪,为此,司徒烟有时会给他弄些可口的中式小菜来报答他,她这些中式的小菜,都是在司徒家的厨房大佬老谭那里学来,老谭得过她母亲的一些恩惠,也怜悯司徒烟的处境,所以她想学做什么,也都愿意教她。为此,司徒烟也懂得投桃报李,她在老谭处学会的中餐小菜就拿去给汤玛斯,而在汤玛斯处习得的一些西式小点,便又带回司徒家孝敬老谭。
就这样,她的厨艺便在相互做人情中,日渐提升。
汤玛斯除了是司徒烟学术上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很好的人生导师,他经常将哲学原理讲解得通俗易懂,一步步地点拨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司徒烟,他看出这孩子悟性高,唯独心中积怨颇深,华人的家庭伦理关系太复杂,虽是不能一下子捋清,但至少能在她茫然的时候,将其观念带正。
他的心是伟大的,这种对教育事业赤城的心,如同一道阳光,映照着司徒烟,因为早年见过真正赤城的人,她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见过更多的妖魔鬼怪,也知道总会有一些人,是干净的。
所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能倚托的人,也只有汤玛斯。
再见到司徒烟的汤玛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虽未见司徒烟多日,也不知她被嫁到马头村的事,但当司徒烟来找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心酸起来,那个往日清新可人的女孩子,而今一身破烂,衣服脏兮兮,头发乱糟糟地笼着,而且,她看上去十分饥饿。汤玛斯给她弄来面包牛奶,看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也不忍问什么,到她吃饱了,让她去洗漱间清洗一番,给她寻一身干净衣服穿上,才向她了解情况。而司徒烟此时顾不得多说自己的事,她担心还在司徒家的传灯,汤玛斯让她稍安勿躁,他知道司徒烟此时已不便留在碉城,便答应她托人去司徒家找传灯,同时手书一封,让司徒烟带去宁城的新昌天主教堂,找华里胥主教,再来让他安排她们离开四邑。
安顿好司徒烟之后,汤玛斯找来一个教友,托她去玉楼村司徒家找司徒传灯,过了一个多小时,教友便把传灯带来,汤玛斯先问传灯其他人知不知道她来此处,传灯说她一见教友,便知道与司徒烟有关,她们这一路小心翼翼,装作是去埠口买点东西,出了大路,便悄悄拐到龙鲤村来。汤玛斯知她谨慎,便引她进里室见司徒烟。
传灯一见司徒烟,眼泪便夺眶而出,哭道:“阿烟,我以为见不着你了......”司徒烟本不觉委屈,但见她这副模样,便也哽咽,到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汤玛斯见状,便带上门出去了。司徒烟抱住传灯,说:“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传灯也环抱着她,说:“王家昨天来闹了,家主也知你逃跑的事了,但他们都以为你被土匪掳去,就也没声张......”
司徒烟冷笑:“他们怎么好意思声张呢?”她突然想到什么,笑容顿失,转而一脸严肃,她拉传灯坐下来,问道:“灯,我想问你,那日那碗莲子羹,是老谭让你端给我的吗?”
传灯知道她想问什么,当即道:“莲子羹是契妈端给我的,她说是老谭给你做的......”她见司徒烟脸色凝重,便道:“我知道你想什么,老谭他不会害你。”
司徒烟这句话,其实是双问句,但传灯也通晓,第一时间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司徒烟叹了一口气,说:“罢了,反正我也不回那个家了,”她转头看着传灯,认真地说:“灯,我要离开碉城了,你跟我一起走吗?”传灯听罢,略有迟疑,于是司徒烟便把神父的安排与她诉说,传灯听后,说:“但我们现在都没有证件,怎么过关卡?”司徒烟见她已有去意,便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神父安排我们去找华里胥主教,只要找到了主教,便能给我们新的身份,到时,我可以不叫司徒烟,你也可以不叫传灯,我们给自己改新的名字,去新的地方重新过日子,好不好?”
传灯看着司徒烟的眼睛,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是黑夜里明亮的星星,传灯知道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稳定的,能让人安心的力量。于是她点点头,愿意跟司徒烟一起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自主性的决定,若没看到逃跑出来的司徒烟,她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与胆量,与被安排好的命运抗争。
两人达成共识,便去找汤玛斯神父商议,汤玛斯让她们先去休息,去宁城的船他来安排。不到半日,他便找来一条渔船,打点好之后,他决意让两个女孩半夜便走,为免夜长梦多,汤玛斯让她们凌晨三点多上船,他给她们备好一些干酪和面包,嘱咐船夫走渔市的路,那船夫往她俩身上抹一些鱼鳞,让她们脱了鞋放包袱里,把裤管撸到腿肚上,赤着脚,看上去与渔民无异,汤玛斯叮嘱司徒烟一定要收好信,那华里胥主教与他是旧交,她们只要见着华里胥,后面的事他自然会安排好。
汤玛斯嘱咐完,便催船夫起程,船开动后,司徒烟朝他拼命挥手,那一刻,她感觉汤玛斯更像她的父亲,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天色泛亮的时候,小船已使离赤墈,一缕金色的曙光映照着江河,司徒烟坐在船上,看到不远处的江面上,有一大一小的两条猪鱼浮出水面,那条身体呈深灰色的应该就是刚出生的小猪鱼,正被一条浑身粉色的大猪鱼用嘴巴托着游泳,大猪鱼托着小猪鱼游了一会,便把小猪鱼放到水里,让它自己试着浮潜,小猪鱼有点害怕,一边游一边回头看妈妈,大猪鱼则是后退,尽量与小猪鱼保持一段距离,务必要它学会独立游泳。
司徒烟看呆了,直到耳边响起传灯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只见传灯指着对岸的建筑物问她:“阿烟,那边就是宁城了吗?”
司徒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小岛上大片染着晨光的骑楼映入眼帘,便说:“对,那是宁城的边埠荻海。”
传灯又问:“那我们以后是住宁城吗?”
“也许走得更远,”司徒烟道:“但这是我们可以自主的生活,不是吗?”
天亮之时,渔船使入长龙洲,这长龙洲以前叫白虎岭,是碉城的边埠,与对岸宁城的边埠荻海只有一河之隔,这边的长龙洲人烟稀落,只有寥寥的几户人家与一家酒厂,半岛上的杂草长得有人那么高,而对岸的荻海却热闹非凡,整个环岛由几条骑楼街组成,骑楼街是发达的商业区,而临岸又是富人的别墅区,靠岸的码头则是一个巨大的渔市场,碉城与宁城两地的渔民,每逢墟日都聚集于此交易,而当天,正好是墟日,到达荻海埠的时候,渔夫便让两个女孩每人提一筐鱼与他到集市上摆卖,这渔夫经常在此做生意,是熟脸,因此跟驻道的士兵打个照面就过关了,司徒烟和传灯在后面一人一个渔筐,包袱都在鱼虾下面,表面上也瞧不出个异样,所以他们很顺利就到了渔市,进入渔市之后,为了不露痕迹,她俩还帮渔夫卖了一筐鱼,才趁人多不觉眼的时候,溜进骑楼街。
“过了荻海就是新昌,”司徒烟道:“这荻海就是一个岛,绕过这些骑楼应该是一座桥,过了桥便是新昌。”
传灯问:“你以前来过吗?”
“是啊,”司徒烟说:“以前跟着兄长来过。”
传灯环顾四周,说:“我没来过这里,宁城,真漂亮啊!”
司徒烟还想催她走,但见传灯第一次来,便让她多看几眼。其实这荻海与赤墈差不多,只不过赤墈很大,商业区只聚集在几个地方,而荻海却很小,骑楼和商业区都很集中,宁城的人穿着也比赤墈洋气,这边骑楼街的一些商铺,摆着很多千奇百巧的西洋玩意,橱窗里琳琅满目的音乐盒和洋娃娃,玳瑁饰品等,都是这两个女孩没见过的,她们都不自觉被吸引住,站在橱窗面前看了好久,店家看到这两人穿着寒酸,也就继续看报不予理会。这时,一辆奶白色的轿车停在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小姐,穿着一身高贵的红色洋装,戴蕾丝手套的手捏着一个镀金边的皮包,长相甜美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司徒烟和传灯都看呆了,传灯说:“这位小姐,长得真精致,我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她话音刚落,只听前面的小姐“啊”的一声被人推倒在地,她身边的丫鬟还来不及扶她,一个少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她手里的皮包,从司徒烟她们身边跑过,飞一般的离开现场,传灯刚想转头跟司徒烟说些什么,却发现司徒烟也不见了,原来司徒烟跑去追那个小贼,小贼跑得快,司徒烟跑得也飞快,跑过了两个街区,前面有一辆轿车使来,小贼也不躲闪,司徒烟眼见他会撞上去,便随手拿过街边陶瓷摊上的一只碗掷过去,这飞出去的碗正好砸中少年后背,少年趴倒在地上,司徒烟便扑过去跪在他背上压着他,顺势从他手上夺回皮包,那少年“唉”了一声,她才发现这少年很瘦很瘦,身上突出来的骨头都硌到她的膝盖生疼,司徒烟明白这年头很多人要讨生活不容易,但不代表他抢劫就对,反正皮包已经抢回来了,她也不想为难少年,便松开他,让他走。
少年有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司徒烟一眼,但眼见她背后有救兵跑上来,便转身以飞快的速度跑进邻近的小巷里,一下子失去了踪影。
司徒烟回头刚要走,就被那陶瓷摊主扯住,要她赔偿刚才那摔碎了的碗,这时,传灯和那位小姐也跟着跑上来了,见这状况,小姐二话没说,拿过司徒烟手里的皮包,从里面掏钱来赔偿摊住,传灯见她第一时间抢回皮包,心中有点不快,转头看司徒烟人没事,便松了一口气,小姐打发好摊主之后,回过头来连声道谢,司徒烟说:“没事,我自恃跑步还可以,就试着捉一下小贼,现在皮包拿回来了,我也就放那人走了......”她话音未落,小姐背后的丫鬟却怒道:“你凭什么放走小贼,我们还要抓他报官的......”
“阿桃,”小姐喝住了她,继而说:“东西回来,这姑娘人没事,就可以了。”她看了一眼司徒烟两人,便温和地说:“我想要感谢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可以吗?”
传灯还想说什么,但司徒烟却爽快地道:“乐意之极。”
尽管她俩穿得寒酸,但跟着这位小姐进附近的西餐厅,司徒烟丝毫怯意都没有,一旁的传灯却浑身不自在,怕自己不得体,连那丫鬟瞟了她一眼,她都隐隐的不舒服。
司徒烟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一来是因为她们带的干粮很少,能吃一顿好的算一顿,二来是面前的这位小姐生得实在好看,她一个女的都被吸引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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