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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口柴蒲滩多,良田少而薄,加之三年两涝,收的粮食先完了公粮,所剩无几。社员们分到的顶多够吃三五个月的,大半年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艰难度日子。
那年,丁得富家的跟娣才出世,正值春头上,青黄不接,庄子里忍不了饿的都出去逃荒要饭。大哥得财不声不响地去了安徽,得富走不开,家里有女人侠子。他光手滑脚地溜走了,留下娘儿几个不得活活饿死呀。没办法,在家里只好捞鱼摸虾,挖些蒲芽芦柴钻子糊糊口。一日家中实在揭不开锅,女人吴氏说道:我娘家那儿田比这里多,你去看看能不能借些粮食回来。吴氏娘家在宝应荡南,离这儿三四十里远。得富起了个早,去了大舅老爷家,去了才晓得那边的情况更糟糕。不过他这大舅哥是大队食堂烧饭的,毕竟嘛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偷偷的带一两把粮食回家,日积月累,家中还略有些余粮,见妹夫如此这般,好不容易说服女人,借了七八斤大米小麦,装在旧布袋里,防止别人看见,让得富从屋后小路溜出庄子。
也是合该有事,那日阴雨天气,走的时候失失慌慌,行了两三个小时,才发觉走错了方向,心下懊恼,又冷又饿,正巧路边有一破旧不堪的茅草房,想着先去屋里歇歇脚再行路。遂进去,屋角里有一堆稻草,他瘫坐在草上,腹中饥肠辘辘,他用手摸着怀里的粮食袋子,想抓一把嚼嚼,脑子里浮现出那娘儿几个正眼巴巴地指望着他呢。遂作罢,只好强咽了两口唾沫。外面的雨下大了,一个挑着木匠担子的也进屋躲雨。此人高个儿,瘦瘦的,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人的长相,尖嘴猴腮。那人放下担子,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稠稠密密下着的小雨,他没有介意屋角的草堆土躺着个人。得富咳了一声,那人着实吓了一下,回头见有人半躺在草堆上,遂进去倚到得富身边,两人闲聊起来,得富问道:大哥哪块人?那人道:我离这儿不远,挑着木匠担子找活干的,今个儿阴雨天,走了大半天也没得个生意。得富又问道:怎么称呼大哥?那人道:姓卢,名桂林。卢木匠问得富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得富如实而答:我是涧河堆的,叫丁得富,家里揭不开锅了,到舅老爷家借些粮食,不想走反道了,在此躲雨。卢木匠道:现在到处都没得吃,借粮食不容易呢。得富老实,有话直说:借到些,不多。并把怀中的粮食袋子现给卢木匠看。卢木匠的小眼睛放出了贼光。雨没有停的迹象,两个人扯东到西的聊着,不知不觉得富眼皮子打架,不一会儿竟呼呼大睡。这卢木匠见得富睡着了,便心生歹意,小心翼翼地移过得富怀里的粮食袋子,放到自己的脚边,见得富并无动静,遂起身,将口袋放到木匠担子里,轻手轻脚地挑起担儿,投到雨中,疾步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得富一觉醒来,不见了卢木匠,再摸摸怀里,哪有什么粮食袋子,不禁大惊失色,号啕大哭,后悔不该把粮食袋子现给别人看,连死的心都有了。正是:逢人宜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得富赶忙跑到门口向路上寻望,唧里有卢木匠的影子呀。那一瞬间,卢木匠的尖嘴猴腮形象深深地刻在他心里,以致于多年之后,再见到卢木匠,便能认出来。
丁得富当时真想到锅屋拿出食刀杀了这人,不过再回头想想,此事已过去十多年了,如今人家落难,路过此地,不能再去落井下石。古人话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富估摸着卢木匠记不请自已当时的印象,便只字未提当年的事,寻思着大不了明个再供他爷俩一顿早饭,然后打发他们再去寻亲找人。
谁曾想次日早上,丁得富叫醒卢木匠,发觉他脸色潮红,用手摸摸,烫得利害,卢木匠道:许是昨个中上遭雨受凉了。强撑起床,说是再把一碗粥吃吃好上路。得富道:病成这样子,到小诊所打一针,歇歇,吃过中饭再走。那晓得这卢木匠平日里身体虚弱,加之遭了一场凉雨,从此一病不起。一日两,两日三不见好转。得富没了章程,便去找大愣得财,大愣本是大队干部,头脑活,把这事上报给大队。大队干部研究决定:从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出发,以大队名义收留这爷俩,暂住在大愣家,大队贴补些粮草。赤脚医生每天到丁主任家给老木匠打针送药。十几天后,老木匠一命呜呼,临闭眼前拜托大愣:帮侠子找到他亲生嗲嗲妈妈。大愣含泪应允。大队里简单地为老木匠料理了后事,用杂树板打了口薄棺材,草草安葬在荒圩上。
小男孩失去了父亲,落脚在丁大愣家,丁大愣收了他做了义子,进了大队的学校。小孩原来的名字叫卢加伟,上了户口,遂改名丁加伟。丁加伟在丁家有得吃有得穿,还有书房上,也就安下心来。后来,大愣从加伟嘴里套出了话,原来木匠的女人得病死了,木匠也生了病,养不起加伟,趁他能走得动,想把加伟还给他亲生父母,无奈走错了路,阴差阳错流落到这里。大愣问加伟:要找的那家在什么地方?加伟摇头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只听得嗲嗲说过是马荡大队的。丁大愣叹了口气,哄着他:你先蹲在我家,供你吃穿上学,等你长大了,再去帮你找。大愣待他如同自个儿的侠子,加伟也人前背后嗲嗲长嗲嗲短地叫着大愣。
且说赵玉莲每日吃过晚饭,闲着无事,便去马家找向阳说话。向阳是南京人,口音和楚州差不了多少。所以两个人拉呱并无语音上的障碍,一来二往,彼此更加熟悉,向阳也是特别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妹妹。后来玉莲干脆卷起铺盖和向阳睡在一起。潘学妹也巴不得多一个人好一个人,热闹并且夜里睡觉安稳踏实,再说了,向阳上灯的洋油也不要她家去打,专门有公社供销社供着呢。隔三差五的住在刘三爷家的沈朝辉也会来马家串门子,有时后面跟着刘家三姐妹。向阳玉莲也会去刘家,几个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甚是热闹。刘马两家因为这两个知青的到来,家里的气氛变得活了起来,没有了以往的阴沉冷清,被城里侠子的热情大方活跃乐观所感染。
这向阳虽说是城里的女孩子,但是人家下田干活,不比乡下的女孩子差,吃苦能干泼辣。薅草踩水沤绿肥样样来,跟着一帮小大娘皮皮闹闹,下荡洗澡柴搭棵里换衣服,完全是一副乡下野丫头模样。
赵玉莲吃过晚饭放下碗,刚想往外跑,赵妈妈拦住她,骂道:又去南头充军了。玉莲不敢作声,退到房门口。忠智说道:妈,你管她做什么,她是去跟知青在一块的,人家可是城里人呢。妈妈道:我不是不让她去找姓向的玩,你看她现在懒的?碗一丢,绳都扣不住就往南头跑,我就怕她跑野得了。忠智道:这个不会的,两个知青都是正经人,大队正准备用他们呢。玉莲道:真的?什么个用法?赵妈妈道:看看你一惊一乍的。忠智道:小沈会吹拉弹唱的,马上秋收秋种了,大队宣传队正好缺人,向阳呢,人家在学校就是团支部书记,我们大队的青年书记一直是我兼着的。玉莲道:我去告给向阳姐姐,让她先高兴高兴。小丽道:看你嘴喊的多甜呀,一口一个姐姐的,也没见过你这么勤快喊过我。玉莲撅着嘴说道:我不是天天喊你的嘛。小丽道:嘴凶,当心没人娶你。玉莲道:你比我还凶呢,四哥不照旧把你当个命疙瘩似的。文巧走到玉莲面前,拉住她的衣角说道:小姑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人要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忠智又对玉莲道:刚才我说的话,暂时不要对你那个向姐姐讲,没最后决定呢。玉莲走出门槛,文巧拽着她也要跟去,赵妈妈道:巧子你不去,没你的地方睡觉。文巧松了手,抹着眼泪。忠礼笑道:小闺娘家,还哭呢,多丑呀。赵老爹喊住玉莲:把文巧带去,过会儿叫你大哥再把她送回来。赵妈妈对老爹说道:几个侠子都要你惯的,特别是二丫头,从来没见过你打过她一下子。赵老爹抽着旱烟,笑眯眯地说道:二丫头现在不错的了,原先一天到晚跳山猴子,现在跟她那个向姐姐前头后头去做生活了。玉莲转过身,手搀着文巧去了马家。
马家的门虚掩着,玉莲推门进去,见向阳坐在床上淌眼泪,遂问道:姐姐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学妹从东头房撩起门帘,边走边说道:你不早点来,你向姐姐差点吓死了。玉莲道:怎么了?玉莲进了房里,看见向阳光着的腿上淌着血,学妹也进来了,坐在向阳旁边,凑近向阳的腿,用手揞住出血的地方,一会儿又轻轻地帮她揉揉,说道:腿上叮个小蚂蝗,她又不晓得,她刚才洗腿时卷裤子才看见。玉莲道:稻田里多着呢,叮住了,当时拿下来就没事了。向阳道:我哪知道啊,也没见过这东西。玉莲笑道:姐姐原来也会哭呀。向阳道:姐姐吓死了,你还笑话我。“笑话你什么呀?”外面传来了刘秀萍的声音,知道沈朝辉他们来了,向阳用手抹掉腿上的血,放下裤子。沈朝辉刘秀萍进了屋,向阳道:白天被蚂蝗叮了,刚才哭了,玉莲笑话我呢。秀萍道:她还笑话你呢,去年她被蚂蝗咬了,睡在田里打滚呢。大伙大笑。玉莲道:你怎么晓得的?秀萍道:听三哥说的。玉莲脸红不语。秀萍道:农村里有两样东西不能惹,水里的蚂蝗,树上的痒辣子。向阳和朝辉异口同声问道:痒辣子又是什么东西?秀萍道:树叶子上那个铅笔头子大,浑身长着毛刺的。朝辉道:我下午走路的时候差点碰到它,多亏三爷提醒我。又关切地问向阳道:现在还疼吗?向阳道:不疼了。朝辉道:我吹首歌子给你们听听,想听什么?向阳道:随便。朝辉又问秀萍,秀萍摇摇头道:不晓得。玉莲道:吹个红星照我去战斗。朝辉站在房里中间,吹起了笛子。文巧听着听着打起了瞌睡,脑袋瓜子差点磕上床沿。学妹说要不抱到我床上睡去。玉莲道:大哥说来带她的。正说着,忠仁推门进来,先夸赞道:小沈吹的不错呀,蛮好听的。朝辉道:吹着玩的。忠仁抱走文巧。朝辉又吹奏了几首革命歌曲,秀萍要回家,朝辉说我们一起走吧。两人遂开门而去,玉莲送出门,顺便在菜园子旁褪下裤子小解,月光下,朝辉秀萍一前一后走在河边的小路上,靠得那么近,玉莲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个人的背景渐行渐远,完全看不见了,玉莲这才提起裤子回屋,闩好了门闩上了床准备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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