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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燕国没有地图么?”郑国素来不苟言笑,黑脸皱着眉头道:“此番关节,老臣无以揣摩。也许是燕国丢不下西周老诸侯颜面,硬要将所献之地说成本来便不是我的……老臣惭愧,不知所以!”嬴政听得哈哈大笑道:“也许啊,老令还当真说中了。老燕国,是死要颜面也!”可是再看地图,连郑国也是一头雾水了。这幅地图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两个古字,水流、土地、山塬,黑线繁复交错,连郑国这个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郑国只好又皱起眉头,指点着地图连连摇头道:“怪亦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图?老臣只知,此处大体是陂泽。其余,委实不明也。”嬴政心头猛然一动,吩咐赵高立即召李斯尉缭前来会商。不料,李斯看得啧啧称奇,尉缭看得紧锁眉头,还是看不明白。两个不世能才,一个绝世水工,再加嬴政一个不世君王,竟然一齐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国在考校秦国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岂有此理!这般鬼画符,根本便不是地图!”
老尉缭点着竹杖愤愤一句,话音落点,竟连自己也惊讶了。
诚如尉缭愤然不意之言,岂不意味着这里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当是何等奥秘?一时之间,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着书案兀自喃喃道:“燕国濒临绝境,莫不是上下昏头,图籍吏将草图当做了成图?”郑国立即断然摇头道:“不会。此图划线很见功力,毫无改笔痕迹,精心绘制无疑,岂能是草图?”尉缭一阵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义,不尚诈,此举实在蹊跷之极。”嬴政看着三个能才个个皱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说这鬼画符了,左右是他要献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摇头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既已回复燕国,接受献地还是该当也,不能改变。”尉缭笃笃点着竹杖道:“更要紧者,此中奥秘尚未解开,不能教他缩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认定,此间定有奥秘未解?”尉缭道:“兵谚云,奇必隐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图,谁都不明所以,若无机密隐藏其中,不合路数也。”嬴政不禁大笑道:“他纵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会燕国,教他换图,否则不受献地。”
正在此时,蒙毅匆匆进来,又交来顿弱一函急件。
打开读罢,君臣五人立即沸腾起来。顿弱信使带来的消息是:燕国将交出叛将樊於期人头,由上卿荆轲连同督亢之地的古图原件一起交付秦国。假如说,此时的秦国对于土地之需求,已经在统一天下的大业开始后变得不再急迫,那对于以重金封地悬赏而求索的叛国大将的人头,则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战国史,樊於期叛国对秦国秦人带来的耻辱,可以说丝毫不亚于嫪毐之乱带给秦国朝野的耻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对于王弟成蛟的叛国降赵与樊於期的叛国逃燕,刻刻不能释怀,视为心头两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杀!嬴政也同时下令王翦:灭燕之后第一要务,捕获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阳对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顿弱曾经请命秦王,要在蓟城秘杀樊於期。嬴政毫不犹疑地制止了。嬴政发下的誓言是:“非刑杀叛将,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国杀叛将,不足以正义!樊於期若能逃此两途,天无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赖以隐身的燕国杀了,嬴政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诛杀叛将,燕国之功也!秦国之幸也!”
嬴政奋然拍案感喟,当即决断:接受燕国献礼,休战盟约事届时会商待定。李斯尉缭也毫不犹豫地赞同了。秦国君臣的决策实际上意味着,已经给燕国的生存留下了一线生机。因为,从实际情势而言,秦国君臣当时对于一统天下,还没有非坚持不可的一种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顾及到诸侯分立数百年的种种实际情形,对灭国有着不同的方略准备。以战国历史看:大国之间即或强弱一时悬殊,也没有出现过灭国的先例;唯一的灭国之战,是乐毅攻齐而达到破国,终究还是没有灭得了齐国。秦国之强大,及其与山东六国力量对比之悬殊,虽然远远超过当年的燕齐对比,然则以一敌六,谁能一口咬定对每个大国都能彻底灭之?唯其如此,秦国从对最弱小的韩国开始,便没有中断过邦交斡旋,更没有一味地强兵直进。对赵国燕国,更是如此。从根本上说,燕国若真正臣服,并献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国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毕竟,此时的秦国君臣,还不是灭掉韩赵燕魏之后的秦国君臣,坚定的灭国方略还没有最终清晰地形成。如今燕国献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将人头,不惜做出对于一个大国而言最有失尊严的臣服之举,秦国君臣的接纳,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对应之策。
“东出以来,君上首次面见特使,当行大朝礼仪。”李斯郑重建言。
“彰显威仪,布秦大道,以燕国为山东楷模。”尉缭欣然附议。
“一统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郑国也赞同了。
嬴政当即欣然下书:着长史李斯领内史署、咸阳署、司寇署、卫尉署、行人署、属邦署、宗祝署、中车府等官署,于旬日之内拟定一切礼仪程式,并完成全部调遣,以大朝之礼召见燕使。李斯受命,立即开始了忙碌奔波。寻常大朝会,尽管也是李斯这个长史分内之事,然却不须动用如此之多的官署连同筹划。此次之特殊,在于大朝会兼受降受地受叛将人头,实际是最为盛大的国礼。李斯不是单纯的事务大臣,非常清楚这次大朝国礼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朝会确定燕国臣服之约,实际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稳妥平和的方式统一了燕国。唯其如此,种种礼仪程式之内涵,自然要大大讲究了。李斯的统筹调遣之能出类拔萃,三日之内,各方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内史郡,职司部署关中民众道迎燕国特使;咸阳令,职司都城民众道迎,并铺排城池仪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国的山东盗贼,务期不使燕国特使受到丝毫挑衅威胁;卫尉署,部署王城护卫,并铺排王城兵戈仪仗,务期彰显大国威仪;执掌邦交的行人署、执掌夷狄的属邦署,职司诸般迎送程式与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车府,筹划调集所需种种车辆,尤其是秦王王车之修缮装饰;宗祝署,确定大朝之日期、时辰,并得筹划秦王以樊於期人头祭拜太庙的礼仪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办理得件件缜密,无一差错。
旬日未到,诸般妥当。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书房的小朝会上做了备细禀报。嬴政对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案赞叹,没有任何异议便点头了。尉缭却突然一笑道:“对时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说法?”李斯不禁眉头一耸,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见,卦象不明。”嬴政一笑道:“大道不占,两卿何须在心也。”尉缭兀自唠叨道:“吉凶互见,究竟何意?以此事论之,何谓吉?何谓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约立,诸事成,一无意外。凶,则有种种,难于一言论定。”尉缭摇着白头良久思忖,突然一点竹杖道:“那个特使,名叫甚来?”李斯道:“荆轲,燕国上卿。顿弱说,其人几类赵国之郭开。”尉缭颇显神秘的目光一闪,笑道:“荆轲荆轲,这个‘荆’字,不善也。”李斯心头一动道:“老国尉何意?不妨明言。”尉缭缓缓摇着白头道:“荆者,草侧伏刃,草开见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嬴政不禁一阵大笑道:“先生解字说法,这荆轲岂非一个刺客了?”尉缭平板板道:“兵家多讲占候占象,老臣一时心动而已。”李斯道:“论事理,燕国不当别有他心。试想,荆轲当真做刺客,其后果如何?”嬴政连连摆手道:“笑谈笑谈!太子丹明锐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杀了嬴政,燕国岂不灭得更快?”尉缭道:“论事理,老臣赞同君上、长史之说。然则,卦象字象,也非全然空穴来风。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谨慎点好。”李斯道:“老国尉之见,大朝部署有疏漏?”尉缭道:“秦国大朝会,武将历来如常带剑。”李斯立即接道:“对!然则,这次大朝会,改为朝臣俱不带剑。意在与山东六国同一,彰显秦国大道文明。”尉缭正要说话,嬴政颇显烦躁地一挥手:“不说不说!天下大道处处顺乎小伎,秦国还能成事么?燕王喜、太子丹若真是失心疯,嬴政听天由命。”
秦王烦躁,李斯尉缭也不再说话了。
“君上,新剑铸成了。”正在此时,赵高轻步进来了。
“国尉老兵家,看看这口剑如何?”嬴政显然在为方才的烦躁致歉。
赵高恭敬地捧过长剑道:“君上那口短剑,刃口残缺太多,这是尚坊新铸之秦王剑。”尉缭放下竹杖,拿起长剑一掂,老眼骤然一亮!这口长剑,青铜包裹牛皮为剑鞘,三分宽的剑格与六寸长的剑柄皆是青铜连铸而成,剑身连鞘阔约四寸、长约四尺、重约十斤,除了剑格两面镶嵌的两条晶莹黑玉,通体简洁干净,威猛肃穆之气非同寻常。尉缭一个好字出口,右手已经搭上剑格,手腕一用力,长剑却纹丝未动。赵高连忙笑道:“这是尚坊铸剑新法,为防剑身在车马颠簸中滑出剑鞘,暗筘稍深了半分。”尉缭再一抖腕,只听锵然一阵金铁之鸣,一道青光闪烁,书房铜灯立即昏暗下来。
“老臣一请。”尉缭捧剑起身,深深一躬。
“好!此剑赐予国尉!”嬴政立即拍案。
“老臣所请:君上当冠剑临朝,会见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嬴政一阵愣怔,终于大笑道:“好!冠剑冠剑,好在还是三月天。”
“冠剑临朝,此后便做大朝会定规。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议尉缭。
“这次先过了。再说。”嬴政连连摇手,“威风是威风了,可那天平大冠、厚丝锦袍、高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长剑,还不将人活活闷死?两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见秦王少年心性发作,窘迫得满脸通红,李斯尉缭不禁大笑起来。
三月下旬,燕国特使荆轲的车马终于进了函谷关。
一路行来,荆轲万般感慨。整肃的关中村野,民众忙于春耕的勃勃蒸腾之气,道边有序迎送特使的妇幼老孺,整洁宽阔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郑国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畴,都使荆轲对“诛秦暴政”四个字生出了些许尴尬。然则,当看到骊山脚下一群群没有鼻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动着劳作时,“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这句话油然浮上心头,荆轲的一腔正气又立即充盈心头。一个以暴政杀戮为根基的国家,纵然强大如湘水怪蛟,荆轲都是蔑视的,都是注定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连天碧浪去搏杀的。及至进入咸阳,荆轲索性闭上了眼睛,塞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尴尬的盛景,不再听那些热烈木讷而又倍显真诚的喧嚣呼喊。一直到轺车驶进幽静开阔的国宾馆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阳送走了那个赫赫大名的迎宾大臣李斯,荆轲才睁开眼睛扒出耳塞,走进池边柳林转悠去了。
当晚,丞相王绾要为燕国特使举行洗尘大宴,荆轲委婉辞谢了。
秦舞阳却高声嚷嚷着,显然不高兴荆轲拒绝如此盛大的一场夜宴。可荆轲连认真搭理秦舞阳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望着火红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伫立到幽暗的暮色降临。晚膳之后,那个李斯又来了。李斯说,咸阳三月正是踏青之时,郊野柳絮飞雪可谓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日?荆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于是,李斯又说,上卿既无踏青之心,后日卯时大朝会,秦王将以隆重国礼,接受燕国国书及大礼。荆轲点了点头,便打了个一个长长的哈欠。李斯说,上卿鞍马劳顿,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来了。这次,李斯只说了一件事:燕国要割地、献人、请和,是否有已经拟定的和约底本事先会商?抑或,要不要在觐见秦王之后拟定?荆轲这才心头蓦然一惊:百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礼仪中最为要紧的盟约底本!毕竟,他的公然使命是为献地立约而来的。虽然如此,荆轲毕竟机警过人,瞬息之间,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为弱邦,只要得秦王一诺:燕为秦臣,余地等同秦国郡县,万事安矣!若燕国先行立定底本,秦国不觉有失颜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为只要保得燕国社稷并王室封地,则君臣盟约可成?”荆轲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给燕国留地几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几多?”荆轲佯作不悦道:“燕弱秦强,燕国说话算数么?”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觐见秦王之后,再议不迟。”
李斯走了。荆轲心头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时,咸阳宫钟声大起。
秦国铺排了战国以来的最大型礼仪——九宾之礼,来显示这次秦燕和约对于天下邦交的垂范。九宾之礼,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周礼·大行人》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所谓九宾,是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宾客。其中,前四等宾客是诸侯,后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九宾之礼繁复纷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期演练,不足以完满实现。及至战国,历经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这种繁复礼仪,已经不可能全数如实再现。李斯总操持此次大礼,之所以取九宾大礼之名,实际所图是宣示秦国将一统天下、秦王将成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势,所以将接见燕王特使之礼仪,赋予了“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的九宾大礼意涵。就其实际而言,无非是隆重地彰显威仪,显示秦国将王天下的气象而已,绝非如仪再现的周天子九宾之礼《史记·正义》刘云:“设文物大备,即谓九宾,不得以周礼九宾义为释。”是为切实之论。。
李斯准时抵达国宾馆舍,郑重接出了荆轲与秦舞阳。
一支三百人马队簇拥着三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馆舍驶过长街时,咸阳民众无不肃然驻足,燕使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后车的秦舞阳,亢奋得眉飞色舞。八尺伞盖下的荆轲,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轺车进入王城南门,丞相王绾率领着一班职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铺地的宽阔车马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荆轲。王绾在吕不韦时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虽已须发灰白,却有着当年吕不韦的春阳和煦之风,对荆轲拱手礼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请,笑道:“群臣集于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风采,敢请先行。”荆轲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相请。”王绾笑道:“上卿与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宾,岂可先行?上卿请。”若依着九宾之礼,每迎每送都要三让三辞而后行。故此,两人略事谦让,原是题中应有之意,并非全然虚礼。荆轲遂不再说话,对着巍巍如天上宫阙的咸阳宫正殿深深一躬,转身对秦舞阳郑重叮嘱一句道:“副使捧好大礼,随我觐见秦王。”
荆轲肃然迈步,一脚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红漆所涂之殿前石阶也。春秋之前,物力维艰,殿前石阶皆青色石条铺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涂红以显吉庆也。战国末期,秦国早已富强,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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