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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间小屋,还是那个镜框,那里有好几个姐姐并置着。她跟姐夫在照相馆合影,手工上色,又被时间褪色;他们跟一个孩子蹲在地上,都穿得鼓鼓囊囊,风吹的睁不开眼睛;还有她一个人的,冷漠而执拗,不像我爸……一直看着这个镜框,如同往回走,希望曾经的来路上灯火日月接续亮着,往西,到格尔木。
一碟菜,一瓶酒,两个杯子。李青山倒上后我就先喝完一杯,他默默又给我倒上。有什么可说的呢,人都不在了。没来过这里,她还能活在我的寄望中,哪怕从不相识也好。
都这样了,就这样吧。李青山喝了一杯,自己给自己倒上,接着又干了:等我爸忙完,有些话,我说不合适,下面?
下。这会儿,任何填塞入身体的东西,都是慰藉。我们俩剥了蒜,面还是那么好,却觉得是在硬往下塞,可明明腹内空空。镜框里的照片,她看着我,表情恒定为剔除悲辛的漠然。她吃了好多年与我眼前一样的面,直到我到来之前,我们没能一起吃顿饭,连句话都没。长这么大,没吃过眼前这么艰难的饭,毫无起身就走的勇气,定在那里,不知道继续下去的意义何在。等待本身的虚无,就是知晓与隔膜毫无分别,才会无力。桌上的菜我们谁也没动,酒也似乎多少都喝不醉了。时间就像是煎熬,熬成稳定的,以致暂时消失了。
你兄弟是咋回事?我有些不耐烦,不想这么沉默下去了,不再稳定的收敛。继续再这样下去,我就是奋力起身,也得走。倏忽间有些释然,不明不白的,连悲伤都要被挑剔。不允许被知晓,那也该直说。既然如此,我还顾及什么。
你不知道。
要不是我舅说,都不知道我有个姐。
你舅咋说?
好好说话,“你舅”,你觉得合适不?可能是酒意造成的泼烦,我撂下脸,觉得干脆算了,很想发火。这种随机而动的语气间的冒犯突如其来,李青山怔了一下,把头低下。我们年纪相差不多,怎么说他也是我姐的儿子,连这一点都抵触的话,那就散了吧。他站起来,端着杯子敬我:舅,来。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盯着他。
家里,说起来都灰,跟谁都不提,是你,不说又不行,熬煎。
都觉得窝心,我姐刚要见,人就没了!我的眼泪差点又下来。
唉。李青山喝了一杯酒:那天你从这走,我妈还没回来,她跟保姆回丁山去了,说是当天就能回,那边亲戚几十年都不走动,我没联系,只能等,想着是不是雪大路断了,第二天上午来车把她送回来了,说病犯了,我妈这病……多少年了,送到医院里,我爸跟她说你来过了,她啥也没说,一句都没有,光摆手,那会儿就快不知道啥了,耗了没几天,医生问拔管子不,我跟我爸都不知道咋办,又扛几天,算了,不知道你都知道啥,也不知道为啥我妈摆手,家里就我俩,这就把人送走了,我妈到死……连我都不认识。李青山直戳戳看着我,心里的憋屈在脸上涨开。
酒气熏人,思虑无着于平行般的毫无挂碍,我们都是寻觅不得的人,再也追不上自己愿望里的亲近。后窗里的小区灯光明灭,电视机里的声音与车辆划过的动静,还有老人痰嗽小孩哭闹,落在这张桌子上,满是凄凉。
这时姐夫进来:好好说,咱能咋么,都过去了,连志,你不着急哦,等我一下,这就关门了。说着又出去了。他机械的忙碌着,有再进来吃饭的,他说了什么,对方就走了,不一会儿店里就没人了。他继续把桌子椅子整理好,洗碗扫地。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李哥,搬两个酒。没等回答,他就自顾自的搬起一筐啤酒出去了,姐夫随着搬了一筐出去,进来后关上了店门。
下午桂英来过,看你回来了没有,你去看一下。姐夫对李青山说,语气肯定。李青山起身出去,到外面顿了一下,回身冲我点点头,走了。屋里就剩我们两个,不说话,就又冷清了。姐夫递给我一根烟,自己点上一根,拿起瓶子给我倒了杯酒。
连志。他像是喘了口气,又定了定神,才接着说:人真不知道都咋活着呢,你姐,这辈子,唉,就这样子了,没有别的想法,就剩下个我跟老大,好不好地不知道。他的皱纹里,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无奈,而双眼干涸,装满无计可施的茫然,但毫无卑怯。
哥,我也是想不明白,哪怕见一面说上一句,哪怕她把我赶走。
可说啥呢,命,你咋知道她住这儿?
公安局给寻的。
怪不得,你姐,这辈子没遇上啥好人,那时候回村里,你爸的老丈人刚强的,把孙女救下,谁看得起病,人就凑合活着。那时候那困难啊,谁都说得送走,老汉知道,送青海是不行——大夫说那心脏不行,不管谁说,凑合养着你姐。没几年老汉也不行了,就把她托付给村里一姓兄弟,有碗饭就行。有没有地,人死了就啥都不管了。凑合活着吧,人家也几个娃,咋能一碗水端平么,到小学没上完就下地。反正走不了,还算个劳力,锄不了地,能割草。那罪就没少受,村里人也没好话,你爸想见她,她不认。她这辈子没跟我提过你爸,我啥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厨子,丁山谁家红白事了,满处给人家搭灶摆席,到你姐他村上那一年,那家人觉得你姐赶紧走,嫁了算了,就跟我说,一个人换一天地席,把我都吓住了。你姐当夜晚就提着包袱来了,说跟我走,还说再不回来了。我俩连事都没办,就成了家。我师父在城里当厨,捎话叫我,这就又到这儿过。当时这儿还是城郊,大路上都是货车,我师父不干了,就把门面给我,那两年事实上挣了些钱,这边一盖好那边就要拆,我就先买了这个门面。那时候我四口人住在这小房子里,睡地满满的。动不动还有喝多的把瓶子一砸,不给钱,还要打我呢,没办法。那时候小区的房不贵,我拣最高的买——便宜,起码像个家了。谁知道谁能有啥事么。我老二上初三那一年殁了,你说一个还不够,马上老大也给法办了。你姐咋能受得了呢?不吃不喝的,就给……糊涂了。她也不咋,就是不出门,在家,做饭,说是等着他俩儿放学回来,精精神神等,啥也不管,谁说啥也听不见,慢慢连我都不认识了,我都不知道她一天天是咋过来的,就走了。
姐夫的话我不完全懂,但明白他急于想让我知道。几十年来,这些日子的艰难,不断摧折本就弱小的人。送走了一个,这又是一个。都是活着,有的活,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家,丁山村里人说过,你姐她爸在青海,她妈去世地早,也就知道个这。你姐应该没想起你爸,嫌自己过得苦,连姓都跟了她妈家。人到快走了,才知道还有个兄弟,亲兄弟,她心里的那苦,谁能受?也这么些年了,至少,老大圆全着回来了,就剩下我俩了。姐夫垂着头,看着地上我们踩灭的烟头,还有一缕的残着。他又轻轻落足,反复碾着。
也是我多事,这才寻我姐来了,有姐,咋能不寻呢啊。
不寻也就不寻了,就注定是这了,我跟你姐过了一辈子,东跑西颠的,人死了,连婚都没结。我也不知道她是跟着我好,还是咋样更好。要不是老二不在了,我这还是个好人家。老大放回来,他妈不认识他,看了就哭,哭完了打他。他就租了隔壁,一直到走还是不认识他,那是她地老大,要我说,你姐早就不在了。
我们相对无语的时候,外面像那个雪夜一样安静。不过人在不在的,那会儿就没有区别了。我想着我爸我姐,还有李小山的墓碑,不知怎么的,还想到了老万也在那里。
都是世事,一般人就是这了么,一想啊,我爸给我说了又能咋样。
不说对着呢,说了心里担沉重,还没办法,不管咋说,你也是你姐的兄弟。
哥,你也不要想了啊,不管咋,还要过呢。
都习惯了,原本也想好好的过,现在都不想了,没用。姐夫和善的看着我,手端着杯子,有些连吞咽都难的的感觉。他带着我姐在有我们父亲的城里,懵然无知的安分生活,谁知道会是今天这样子。多少勤勉和隐忍,都像是白费力气,而且一点也不可笑,无声无息嘲弄着这个厨子。四口人剩下了两个,冒出我这门儿亲戚,添堵,这苦楚真要命。我又能怎么样,墓碑上的名字划上了我寻觅的终点。这一切都不是谁的作为,所以谁都无法挣脱。
李青山回来了,像出去之前那样坐在一旁,裹着衣服似乎有些冷。我们的话都说尽了,无法出离各自的伤心,又接近不了相互倾诉般的亲切。
连志,这事你知道了,咱也认识了,以后要想过来你就来。
哦,哥,你注意身体,我走了。
他们送我出门。有一条狗在路上慢慢跑过,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是去年那条狗吗?我逆着它的方向走了很远,黑夜里,群山一线接壤着乌云。都是云,漂浮在我父亲的心里,落在我的心头。路灯昏黄,路人很少,站在光线下面,四周漆黑,剩下我和我的影子,还有后面的那个人。
……舅,回吧,不早了。李青山一直跟着我。难道会想不开吗?真奇怪。那会儿我是有些沮丧,很想把这变成恼火,然后扔下,一直走,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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