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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最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她是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
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他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
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素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他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白这个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每隔月余就会来这晚妆楼中小坐坐,将这个人拜访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时,就会觉得,楼外、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这混浊的世上那种仅存的吉光片羽。
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女子,是几百年前繁华消歇后的余奏。每次和她对坐,吴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种安然,一番彻悟。他在想,赵无量的心会不会倦?那老而弥辣、较年轻人还要热衷的心?说英雄,谁是英雄——吴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头城上华胄正在和赵无量谈及的话题。——袁老大是吗?一个人如果能面对萧如这种美后,犹振乾纲、犹思作为、犹宣威武、犹图进益,那也的确……允称英雄了。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惋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
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人。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再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深处的含意。但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是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当得起这场社会轶序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赵老,你我俱是过来人,也知得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已之力,要为万民重立轶序之人能有几人?当日太祖太宗也许算是吧。我华某年轻时,自谓一剑之利,也曾自许英雄,也有经世之慨。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小小的一剑之利,在这茫茫尘海中,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许与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能在这纷繁人世中理清头绪,坚定果毅,廓清整理,再开一场让人心有所皈依的轶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骑每有横暴不法、骚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论,赵老,这世事就由你我来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无能力面对这现实中那份残缺纷乱的头绪与碎片,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给属下、给国人指就一个可以触及的前景与鹄的,也没能力构建一个哪怕很糟糕但还算完整的轶序。”
“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为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会我认识到: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轶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作了能力。
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芜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你不知不觉中袭来。
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这寂寞真的广大啊。赵无量一旦把自己的思虑抽身出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
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夷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这个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尽已之力,设立一点秩序。他要给这勃发而起的欲望以一个限制。就是当朝强权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屡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这种种劣行,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
而那,几乎是人人反对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只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减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
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已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这欲望中见风使舵,顺势而进。如秦桧者辈,他们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满帆而进,来谋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
小人——赵无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视袁老大,这仇视已种至心底深处,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钦服起他中流击楫、浪扼孤舟的勇气。
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几人?
敢拂逆当今的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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