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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湖南的战事正到了要紧处,甘陕云贵各处亦正用兵,战报奏折直如雪片般飞来。皇帝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数年来却从这一场大仗里获益甚丰,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军克复岳州之后,已知此仗必胜,比起当年初用兵时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语。待得堆积如山的奏折去得大半,西洋自鸣钟已打过二十一下,李德全见他放下笔来,忙亲自绞了热手巾送上来,又向琳琅使个眼色。
琳琅便抽身出去,将茶捧进来,果然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来,只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瞧了琳琅一眼。琳琅只怕初次当差出了岔子,心里不免忐忑。好在皇帝并没有说旁的话,搁下茶又继续看折子。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那西洋自鸣钟喳喳的走动,小太监蹑手蹑脚剪掉烛花,剔亮地下的纱灯。琳琅瞧着那茶凉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来另换过,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还盯着折子上,却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缩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缂金织锦的袍袖已拂过她的手腕。皇帝只觉得触手生温,柔滑腻人,一回过头来瞧见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红耳赤,低声道:“万岁爷,茶凉了,奴才去换一盏。”
恰巧此时李德全进来了,皇帝心思只在留意折子上的事,听她如是说,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琳琅自去换了茶来奉上。待皇帝批完折子,已经是亥时三刻。皇帝安寝之后,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里住着三个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闲下来。芳景见锦秋半睡在炕上,手里拿了小菱花镜,笑道:“只有你发疯,这会子还不睡,只顾拿着镜子左照右照。”锦秋道:“我瞧这额头上长了个疹子。”芳景笑道:“一个疹子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锦秋啐道:“你少在这里和我强嘴,你以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儿公公来,将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还敢胡说?”按住锦秋便胳肢,锦秋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讨饶。芳景回头瞧见琳琅,笑着道:“再听到这样的话,可别轻饶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们说的什么,我倒是不懂。”
锦秋嘴快,将眼睛一眯,说:“可是句好话呢。”芳景将她肩膀一拍:“别欺侮人家不知道。”琳琅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脸红。果然锦秋道:“算了,告诉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讨你便宜。”只是掩着嘴笑:“背宫你知不知道?”琳琅轻轻摇了摇头。芳景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事拿这个来胡说。”
锦秋道:“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讲一讲有什么打紧?”芳景说:“你倒搬出太宗皇帝来了。”锦秋嘿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前辈姑姑们讲,这规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来的。说是宸妃宠逾后宫,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规矩,凡是召幸妃嫔,散发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许留宿御寝。”
芳景亦只是晕红了脸笑骂道:“可见你成日惦着什么。”锦秋便要跳下炕来和她理论,芳景忙道:“时辰可不早了,还不快睡,一会子叫掌事听到,可有得饥荒。”锦秋哪里肯依,芳景便“哧”一声吹灭了灯,屋子里暗下来。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第10章 未能无意
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四下里安静无声,皇帝歇了午觉,不当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琳琅也坐下来绣一方帕子,芳景让李德全叫了去,不一会儿回屋里来,见琳琅坐在那里绣花,便走近来瞧,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于是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别笑话,我自己绣了顽呢。”芳景咳了一声,对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挣扎了这半日,实在图不得了,已经回了李谙达。李谙达说你这几日当差很妥当,这会子万岁爷歇午觉,你先去当值,听着叫茶水。”
琳琅听她如是说,忙放了针线上殿中去。皇帝在东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李德全,见了她来,向她使个眼色。她便蹑步走进暖阁,李德全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万岁爷有差事交我,我出去就回来,你好生听着。”
琳琅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心里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们全在暖阁外头,万岁爷醒了,你知道怎么叫人?”
她知道暗号,于是轻轻点点头。李德全不敢多说,只怕惊醒了皇帝,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只是屏息静气,留意着那明黄罗帐之后的动静。虽隔得远,但暖阁之中太安静,依稀连皇帝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
她想起幼时在家里的时候,这也正是歇午觉的时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飞过柳絮,无声无息,轻淡得连影子也不会有。雪白弹墨的帐里莲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说:“太素净了,小姑娘家,偏她不爱那些花儿粉儿。”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头却在外面轻声道:“大爷来了,姑娘刚睡了呢。”
那熟悉的声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头再来。”
隐隐绰绰便听见门帘似是轻轻一响,忍不住掣开软绫帐子,叫一声:“冬郎。”
忽听窸窸窣窣被衾有声,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春日的午后,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这样的安静,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她只恍惚的想,李谙达怎么还不回来?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她看那日影渐渐移近帐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帐上了。便轻轻走至窗前,将那窗子要放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她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皇帝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
她便欲去瞧铜漏,他却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着一块核桃大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她忙打开瞧了,方答:“回万岁爷,未时三刻了。”
帝问:“你瞧得懂这个?”
她事起仓促,未及多想,此时皇帝一问,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道:“以前有人教过奴才,所以奴才才会瞧。”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瞧着这西洋钟点就说出了咱们的时辰,心思换算的很快。”她不知该怎么答话,可是姑姑再三告诫过的规矩,与皇帝说话,是不能不作声的,只得轻轻应了声:“是。”
殿中又静下来,过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进来吧。”她竦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犯了大错,忙道:“奴才这就去。”走至暖阁门侧,向外递了暗号。司衾尚衣的太监鱼贯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却叫住了她,问:“李德全呢?”
她恭声道:“李谙达去办万岁爷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讶异之色:“朕吩咐的什么差事?”正在此时,李德全却进来了,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待内官一向规矩森严,身边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词色,问:“你当值却擅离职守,往哪里去了?”
李德全又请了个安,道:“万岁爷息怒,主子刚歇下,太后那里就打发人来,叫个服侍万岁爷的人去一趟。我想着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怕旁人抓不着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没跟万岁爷告假,请皇上责罚。”
皇帝事母至孝,听闻是太后叫了去,便不再追究,只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李德全道:“太后问了这几日皇上的起居饮食,说时气不好,吩咐奴才们小心侍候。”稍稍一顿,又道:“太后说昨日做的一个梦不好,今早起来只是心惊肉跳,所以再三的嘱咐奴才要小心侍候着万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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