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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惹下的事,你也应当受点委屈啦!”
毛三却脸色吓得老鼠似的,连连地摇头,恨不得要跪下叩头,求叫他在这屋里的地下睡,这时要了命他也不敢经过那小过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鸦只好不逼他出去,将门关好,将灯吹灭,他在炕的里边睡去,韩铁芳是躺在外首,他见毛三在凳子上那么坐著,心里又有些不忍,便匀出地方来,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这个地方离著窗户最近,毛三心里就毛咕,暗想:这个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进一把刀来,一定是先杀我!他哪里睡得著,瞪著两只眼睛,时时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觉著这次跟大相公出来不值得。
外面又敲四更锣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过,窗上纸色渐渐发白,毛三的疲倦可就来啦,打了两个呵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约才睡了一会,就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了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跟瘦老鸦已将行李收束停当,正在开发店钱,这就要走的样子。
他连忙爬起来,脸也不洗,只将小辫向头顶上盘了一盘,瘦老鸦就催著他说:“快点把马牵出去!”他答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狭长的过道儿,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吓了一跳,向两旁张望了一下,就一口气儿跑到了外院,地下有个破便壶,一脚正踏上,他就摔了个大马趴,把两只手也擦破了,膝盖磕得很疼,好在这时客人们已走了一批,别的人都也在忙捶,没有人顾得笑他,他爬起来,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马棚,只见店里的伙计已把他们那三匹马备好,瘦老鸦又拿出行李来,叫他绑在马背上,这棚下一共还有五六匹骡子跟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没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说: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对男女,一定是见不起人啦,一清早他们就都逃啦,心里有点儿得意,他才牵捶马,口里哼捶小调:“姐在房中绣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随捶出来了,店掌柜也出了柜房向韩铁芳拱手,说:“再见!三位回来时还住我们的店好了,这回实在怠慢得很!”
韩铁芳风度潇洒,朴素整洁,拱手带笑,伙计们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齐把他当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韩铁芳在前,瘦老鸦在后,一出门,就有许多人都站在门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于一般来看韩铁芳,韩铁芳倒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接过来乌烟豹,刚要骑上,忽见由人群中奔出来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来到临近就跪倒叩头,哭捶嚷嚷著说:“大爷哟,快救命吧!我儿子叫戴阎王快给打死啦!我的儿媳妇也叫戴阎王给强占啦!大老爷哟,快给我们报仇吧:”旁边就有人过来拉她,并训斥著:“你疯啦,怎么挡碍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个外乡来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吗?”
老太婆却以头碰地,放声大哭,直求纬铁芳给他报仇。
店里的伙计也出来驱逐她,说:“去吧,去吧!你别在我们的门前招事呀!”
瘦老鸦却上前托著韩铁芳的胳臂,说:“快上马,走咱们的,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没有完呀。”
毛三打著呵欠说:“要不然,大相公,咱们就在这里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门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韩铁芳却面色渐变,他将足离开了蹬,推开旁边的人,弯下了腰,伸出双手,诚恳地将这老妇搀起。老太太的眼泪飘零,都流在韩铁芳的手上。
这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褴褛,可见是个很贫穷的人家。她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麻雀,一边喘气,一边痛哭流涕说:“大爷,我听说你把花豹子、赛青蛇,都给打啦!你是好汉子,你一定能打戴阎王,戴阎王是刘昆的徒弟。”
瘦老鸦又连连向韩铁芳使眼色,说:“不能管,不能管,刘老英雄是灵宝县有名的人,戴庄主是做过大官的,咱们不能为这点小事把他们得罪了。”
韩铁芳却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注视著老太太,听她往下说:“戴阎王是城里的恶霸,只要见了人家的姑娘媳妇长得好,他就要霸占。我的儿媳妇荷姑,我儿子冯老忠……”她说到了这里,店掌柜走上前来,几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边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阎王爷的势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鸦走过去温言劝慰冯老太太,说:“你受的这些冤枉,你应当跟他打官司去。我们是过路的人,还都有急事。再说也没有力量帮忙你,甚么阎王咧,小鬼咧,我们也弄不大清楚,您还是去告状或是求别人去吧。”
冯老太太却又跪下了,叩首头,哭得更是厉害,她简直把韩铁芳看成了神入,当作了救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知道韩铁芳的武艺高,本事大,惟有这位大爷才能将她的儿媳妇救出,让她的儿子把所有的气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详述戴阎王在本地的势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强暴之事,她陈说得极为悲惨,瘦老鸦听著虽然也叹了两声气,可又有些皱眉,并警告韩铁方说:“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汉尽皆得罪啦!……”
韩铁芳却义愤填胸,又把这位老太太搀起,说:“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虽也是个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事,我能帮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里去看看,只要事情属实,我就必去找那戴阎王,替你去理论,救回你的儿媳来。”说著,吩咐毛三:“将马再牵回店里去吧。”
毛三却吐了吐舌头,又想:以我们大相公的那几下武艺,一定不怕板王爷,反正,这件事大概当天也办不清楚,我先回到店里好好地睡个觉去吧。瘦老鸦先是发了一个怔,便也不言语了,只由著韩铁芳随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来是住在乡下,她老态龙钟,脚既小,又没柱著拐杖,走起路来很是艰难,韩铁芳就如同是她的儿子一般,恭谨地搀扶著她,向著那绿草迷漫的小径走去,老太太一边感谢著这位侠义的大爷,一边远流著泪,并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惨遇。莽莽的绿色草,远处焦黄色的山,青天上有鸽子在飞翔,发出哨子一般的叫唤,那种狰狞凶恶的样子,仿佛是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阎王。
原来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冯老忠,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极诚实朴厚的人,由他父亲给遗下了一份手艺,就是会拿小刀儿刻出花样子。他父亲在世时就收留下一个孤女,名叫荷姑,作为童养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个乡间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么柔秀俊美。蓬门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冯老忠那老实的样子,会有这么好的童养媳,实在是不配,凡是看见过荷姑的人,对他们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却同冯老忠的感情极洽,婆媳之间的亲爱也宛如母女,只是因为荷姑虽然到了应作媳妇之年了,可是冯老忠的手头还没筹划好钱,若是没有钱,不能热热闹闹地办一件喜事,冯老太太又觉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虽在一块住著,但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称。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纸,以小刀,镂刻花样子,刻得双双的蝴蝶、对对的鸳鸯、并蒂莲、交颈凤,她刻得都是特别的细致玲拢,一般妇女买了去,照著绣在鞍上,扎在裙边,都格外的显出美丽、好看。因此冯老忠的花样是出了名,买卖非常的兴旺。别人问他说:“凭你这两只又笨又粗的手,也会刻出这么好的花样子来吗?”他就摇摇头说:“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妇给刻的。”所以渐渐地,冯老忠的“媳妇”也就出了名,可是城里的人,还都只知道他媳妇的手巧,至于模样儿多么美丽,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捡粪的,就是赶脚的,很难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近。
冯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这六天是进城里去卖,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乡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里帮忙未婚妻预备货物,他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脑子里都有一本黄历,初几、十几、二十几,这个月是大建小建,都时时提醒他,从来没有弄错过,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有个钟表,甚么时候背著货匣子出门,甚么时候回家来,都是准确极了。
有时村里那棵老柳树的影子斜了,西边远处山后已起了红光,群鸦掠著树叫,邻居的炊烟都已袅袅地升起,冯老忠可不知在哪儿耽误了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总是倚门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儿刻纸,也时时地发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冯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走进村来了,她回首向屋里喊了一声:“回来啦!你快烧饭吧!”荷姑才把一颗悬荡的心落将下去,她急忙忙地将一张一张又白又薄的花样子纸,和已镂成的、未成的,分别地,清而不乱地,装在拿布做的各种夹子里,压了起来。把几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纸屑也都扫在一边。然后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里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间就是一个灶台,至于她做花样子的那个单间,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将来那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她的梦魂里时时留恋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将来移到那屋里去住,那屋里很干净,一点烟也不让飘进去,怕薰坏了花样子的纸。这屋里却是灶门里通红,烟也往外飘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烟雾里,是益显得美。
冯老忠先把货匣子送到那屋,然后一边数著钱一边走进这屋来,荷姑总要偷看他一眼,看见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买卖好,要是面上没甚么表情,那就是这一天的买卖平常,不过近来冯老忠总是喜欢的时候居多,尤其,每逢冯老忠把一叠子铜钱交给他的母亲,说:“娘,收起来吧,这是五百钱!”她的心里就有点发跳,同时也在原知道的数目上加添上了一个数目,想著如今已积了十九吊五百钱了,早先核计过,只要能积到三十吊钱,那就够做两身新衣棠的,还够买酒、买肉、请客、办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这里之时,灶里的人总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脸发热,锅里煮的饭发出来的气都是特别的香。
冯老忠对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别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个多月没睡觉,没吃好饭,做买卖也没精神,延医买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往十里地外山上的菩萨庵里,为他媳妇烧香,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还传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里却是感激的、爱恋的,他们的生活美丽得如同村口那株开满著粉化的杏树,是这附近最幸运的,然而,一阵狂风卷著沙土次来,片刻之间,花儿尽皆摇落,方英萎地,任人践踏,十分的凄惨可怜。
原来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爷,住在离著玛家五里地外的戴家庄,那个庄子早先本不叫这名字,村里姓戴的也不多,是因为有个姓戴的人中了武举,作过汉中的镇台、潢关的总兵,后来又因为获了罪革职家居,在本地连夺带买,置了个大田庄,成了大绅士,所以把村名改为“戴家庄”。戴大老爷人有五十多岁了,财多势大,不但在乡间有著大庄院,在城里还盖了一所大宅子,他两边住著,每边都有他的姬妾十余人,男女仆人无数,而衙门里的人也都暗中与他结交。江湖镖客、各地豪强,都与他明著来往。他有个大管家姓解,行七,是个白脸大胖子,甚么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称他为“解判官”,连带著就管戴大老爷叫作“戴阎王”,不过也只是在背地里叫,而且得悄悄地说,明著,谁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虽不至于死,可也得出一点麻烦。
整个的灵山城,只有一个人敢跟戴阎王平起平坐,那就是早先在城中开过镖店的老英雄刘昆,戴阎王没中武举之时就跟他学过武艺,所以至今仍称他冯老师。别的人,如潼关里外常来往、常滋事横行的镖头花豹子柳杰等等,每逢来到这里,必先得拜访他,他高兴之时可以一同饮宴,彼此称兄唤弟。不然就当奴仆一样的支使,此外就是南山之阳,板桥村,于今年春天搬来一个姓余的,这人行为很怪,从来不进城,只与戴阎王互相来往,相交甚密。别的人,即使本地的县太爷,见了戴阎王时也得先给他打躬才行。
戴阎王最近又纳了一房小,是城里的姑娘,这位新太太不愿在乡间居住,因此戴阎王也就常住在城内。冯老忠的花样子,无论是在乡间卖,在城里贾,最大的主顾总是戴家,因为戴家的女眷多,又都爱修饰,所以冯老忠的买卖就很兴旺,他跟两处戴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识,有时只要戴家照顾他了,他就不再往别处,那么一家一天的衣食也就全都够了,所以全城的人无一不恨,而且惧怕戴阎王,惟独冯老忠总是说戴大爷好,背地说话他也总是戴大老爷长、戴大老爷短。有一次就被那街头的无赖汉神手张——因为这家伙开宝赌钱时,手里最会做鬼儿,故有此绰号””听见了,就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说:“戴阎王是你爸爸?背地里你也叫他老爷?你溜他的沟子,为甚么不拿你媳妇孝敬他呢?”
冯老忠为人虽向来不惹气,可是一听见别人侮辱了他的媳妇,他就动了火儿,若不是旁边人给劝,他几乎跟神手张打起来,可是神手张也有报应,有一回他正跟人在野地里赌钱,叫戴家庄的几个壮丁给按在野地上饱打了一顿,他的两条腿跛了足有两个月,幸亏太平店掌柜的张三跟他是表亲,拿出钱来请接骨匠,才给他治好了的。冯老忠心里是又解恨,可又觉得他可怜,自动跟他和解了,请他喝了一回酒,并劝他以后别再惹戴大老爷。神手张却拿鼻子哼哼了一声,并撇了撇嘴。
冯老忠家里有个手儿能干的媳妇,戴家上下全都知道的,这一天是初一,冯老忠背著货匣子又进了城,直头儿先到戴家新宅前,那么砖对缝的魏魏高墙,广梁大门高台阶,他看了就觉得心里尊敬,将货匣放在门左的上马石上,就握著耳朵歪著脖子,吆喝了一声:“花样子来……买!”
待会儿,就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仆,向他问说:“老忠来啦?今天你有甚么新鲜的花样子没有?”
老忠也笑著说:“那有新鲜的?高二爷!现在连凤穿牡丹都不敢多预备了,因为那绣著太麻烦,现在有些个姑娘的活计都不如早先啦,至多了买几朵海棠花、松鼠偷葡萄、蝴蝶儿,都为的是省事。”
高二笑著说:“你倒都知道。幸亏你老忠,你要是个漂亮小伙,由我这儿简直就不敢叫你到这门口来。喂!我要做一条绸裤带,上边打算绣八仙过海,我找人画样子,叫你媳妇给刻出来。还得管绣,行不行?可不是白做,做完了你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
冯老忠却说:““我媳妇成天净拿小刀子,哪里还会拿针绣活?你找人把样子画好了,我叫她去刻,您再找别人去绣好啦。”
高二说:“我要的就是你媳妇的活计嘛。”
冯老忠听了这话,虽然立刻心里不大高兴,可是又不能得罪高二,他就笑一笑说:“高二爷别拿我开心啦!”又问说:“劳高二爷的驾,问问里边的姑娘大嫂们,今天花样子要不要?”
高二说:“你得等一等,今天初一,她们都上城隍庙烧香去了,要不然你明天再来吧。”冯老忠笑著说:“我等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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