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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夜之间突然强大起来的。为什么我们会失败得那么惨重?是我们的战士打仗不勇敢?是我们中级指挥员作战不力?一次冲锋,往往一个同志都回不来,许多挎手枪的营连长倒在战士前面。不是我们的过错,二龙,就像现在一样,我们没有罪,硬把我们当做罪人,历史最终会洗刷这些耻辱的。就算我现在见到马克思,我也毫无愧色。——还是给我点矿泉水吧,我要开始给你们讲喝酒的事了。过了长江,来到江北,找到了我的部队,把那些个残兵败将拢了拢,可怜哪,千来人剩下了百十人。这时,一个军部通讯员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来找我,让我赶紧去见军长,延安已经发布命令,司令员代理军长职务啦,我一口气跑了一百二十华里,马匹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司令员见了我劈头一句是:‘还剩多少同志?’我告诉了他准确的数目字。他沉吟地说,仿佛像在作他的诗。‘要是一个人去扩展一个区,我们就会有好几个县,要是一个人去扩展一个县,我们就会有好几个省。周浩,周浩,这会你就放手去干吧!党已经搬开了挡路的绊脚石,我们可以大踏步地东进了。’我记得那里是一个冬天里暖洋洋的小集镇,也许南方季节要早一点,河边的柳枝都软了。我怎么也忍不住,就在一家小酒店的迎街柜台上,要了一小壶烫得滚热的酒,一小碟干丝,三下两下,全倒进了嘴里。也许是酒在胃里燃烧,虽说是冬天,但我觉得倒好像是春天。司令员的一席话,展示了冲出绝境以后的希望,二龙,心里那分热呀,把积压在心头多少日子的闷郁之气,全都驱赶了出来。由不得再想向那个戴着毡帽头的店老板,讨了一壶酒。——莲莲,给我再倒半盅茅台,丫头,我一直支持你做一个真实的艺术家,敢于说出人民心里想说的话,所以你必须研究人的灵魂,我坦率地对你讲,我在渡江的时候,心情是并不平静的,我痛恨,我从心里诅咒那些把革命搞到这步田地的人,同时我也深深谴责那些纵容姑息,包庇支持,使得错误逐步酿成的人,他们都负有责任。江面上惨凄凄的冷风,吹凉了我的心,我觉得那不是风,而是牺牲了的同志的冤魂,也随着我们过江北上了吧?莲莲,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死得屈,死得冤,完全可以活到今天,同我们一起的,然而饮恨九泉,死不瞑目。损失了多少好同志啊?能统计得出来吗?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啊?能计算得出来吗?现实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有过烦恼,才有痛快;有过辛酸,才有甜蜜;有过苦痛,才有欢乐。我是一个老兵,难免常人的感情,所以,我要——”他说着,把那半盅酒举起,慢慢地把酒抿完,连最后一滴也滴进了嘴里。
这时,厨师和女服务员,端着香气扑鼻油黄蜡亮的烤好的肥鸭,走进房间。
于而龙在思忖:有什么事使得老头高兴,激动得以致开怀畅饮?他提起了皖南的旧事,莫非他们失踪的小儿子有了音信?那是根本无望的事情,解放后,多次去刀豆山查访过,丢弃孩子的歇脚凉亭还在,但孩子的消息杳如黄鹤,难道现在会找到?!不,不可能。而且,一般地讲,他理解没有一根白发的年老的将军(他女儿那幅遭到灾祸的油画《靶场》,那个老兵的形象里可以看到将军的影子)。属于他个人身边的一切,是很少当回事提起的。“皖南事变”夺走了他的小儿子,路大姐带着大孩子辗转周折,脱险到了江北。谁知解放后,这孩子刚刚学有成就,又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牺牲。那是他陪着周浩去处理善后的,也不曾见他如此情感激动过。那么,还会有什么事呢?连路大姐也面有春色,看起来,多少有点反常呢!屋里有点热,周浩又一个劲地劝他多喝。他站起来,推开了沿街的窗户。入夜,马路上静下来了,秋风扫着落叶,他敞开衣襟,任凉风吹着,心里想:也许这也是“将军”所说的带有冤魂的风吧?谁知道,说不定也真是呢!反正,这顿酒喝得有些蹊跷。
“现在画些什么?”周浩转了个话题,问着于莲。
“画花。”谢若萍替女儿回答。
“玉兰吗?”
“不,我们家有许多好看的菊花。”于莲说,“美不胜收,有一盆‘晓雪’,真正的百花齐放,开了一百二十几朵。”
周浩笑了,对站在窗口的于而龙说:“听见了吗?真正的百花齐放,这么说,难道还有——”
“当然,我们已经领教够了那种非真正的百花齐放。”
谢若萍向路大姐抱怨:“他们爷儿两个,一唱一和,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什么用呢?我一直不赞成莲莲搞上层建筑,那是玩火,弄不好就烫了自己,和走钢丝差不多,随时都会来个倒栽葱。前些日子为出口画百花齐放,总该保险系数要大点了吧?也出了问题,他们说什么?百花齐放跑到国外去了,反过来说,就是国内没有百花齐放的意思,也就等于间接的,用隐含的敌意否定了大好形势。”
周浩乐了,不相信地问:“果然有这种高明的审判官么?”
“亏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得出!”路大姐抚摸着于莲的秀发。
“看来,路妈妈当年支持你学美术,是错的喽!”
“我们都没有学美术,难道错还少么?”周浩说:“把那幅画买回来,我付钱。”
“我为你再画一幅算了。”
于而龙抗议:“我可没法再给你找来那么许多品种的花卉!”
“送你两瓶茅台,二龙!”
于而龙笑着摆手:“不稀罕!不稀罕!”
他又想起陪着莲莲去百花坞写生的情景,在老兵面壁的情况下,她才接受这项保险不会出错的任务,谁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不走运的莲莲哪!
真可惜了那么多的花呀!
然而遗憾,当现在于而龙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时候,却连一支花都搞不到;虽说即使他空着双手,站到芦花的坟前,她也决不会责怪他的。可是他记起了一篇鲁迅的小说,就连夏瑜的坟头上,还飘着一束凄凉的白花,难道三十年后,他却连这点心意都不能尽到?怎么能原宥自己?三十年,三十年后第一次踏上她的坟头呀!
他透过窗棂,就在饮食服务部的后院里,看到了一个如锦似绣的花坛,月季、迎春,还有几支白色的笑靥花,黄色的金缕梅和已过盛花期的芍药,都簇拥在小小的天地里,翘首弄姿地开放着,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里营营嗡嗡地飞舞。
他向那个服务员招手,她以为又要吃什么,仍旧一扬脖子:“买票去!”
“不,我是想麻烦你——”
她不以为然地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呀?”于而龙听那直撅撅的语气,知道她对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顾客,肯定声音决不会更悦耳动听的。
于而龙话刚出口,就有点失悔了:“小同志,后院里是谁家的花?我能不能掐一把?要是肯收钱的话,那就更好了。”
假如小狄在场就好了,她肯定会用对方无法谢绝的动人语言,来打动铁石心肠的服务员。但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像盛过醋的瓶子又去装酒,完全变了味,本来讨两支花是桩风雅的事,却引起了误解。那位女服务员警惕性高得出奇,脸色陡然变得蜡黄,像被水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退后半步,打量着衣冠楚楚的食客。因为在她的头脑里,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几乎都成为模式了,所有敌特在接头时,都要使用暧昧其词的联络暗号。好端端的问起花啊草的干什么?于是她盘问起来,在这里,可别认为她不礼貌,她在履行一种神圣的职责。
“你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来?”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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