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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镇袁氏企业的“投放鼠尾案”,一夜之间轻易告破。
破案人是袁清白的儿子袁小白。这个江岸镇上呼风唤雨的混世魔王,很豪爽地拍出现金一万元,悬赏告密者,结果半夜里就有人拍他的门,领走了这笔赏金。签字画押领走钱的这个家伙,正是之前在灌装车间里投放老鼠尾巴的作案者。据他自己交待,他被袁老板的仇家雇佣做这件龌龊事,两根鼠尾才给了两千块,跟袁大公子的手面不能比。他沾着唾沫一张张地数完了一万块钱后,还眼巴巴地怂恿袁小白:“再报复回去啊!不能白咽这口气是不是?这样吧,老板你再给一万块钱,让我做什么都行!往他们家门上抹屎泼尿都是一句话的事!”袁小白气得当场就猛踢了他两脚。袁小白把这事告诉两个南京侦探时,居高临下地抱怨:“什么人啊?哪里还讲一点江湖规矩啊?简直就是下三滥嘛!”
袁小白自己重金收买告密者,做的就是下三滥的事,他还反过来瞧不起被他收买的人,也算是一绝。
两个侦探收拾了器材,无功而返。袁大老板倒还讲信用,酬金一分不少,可是年轻人拿得不痛快。高科技的侦听手段败给了最原始的金钱收买,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耻辱,多高的酬金都抹不平年轻人心里的挫败感。
吃饭的时候,罗江在饭桌上对大家发表他的感想:“区区一万元啊!转眼就从一个阵营投到了另一个阵营,心理上没有任何羞耻和障碍。如果放在战场上,这是什么行为?中国人怎么会这样?”
穿着绣花黑布鞋的罗海起身去为自己盛一碗汤,一边慢条斯理接答罗江的话:“一万元,放在江岸镇的话,能马马虎虎盖起一间房,能搭出一排漂漂亮亮的蔬菜大棚,能买回一头奶牛,几窝小猪,或者堆满半个粮囤的粮食。也或者能救一个病人的性命,能供一个孩子读两年大学……”
罗江叫起来:“不能这么算!首先你要明白,那个人拿在手里的一万块钱是不义之财!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证明!”
罗海嗤地一笑:“谁是谁的敌人?谁又是谁的朋友?你确信袁清白就没有用同样的手段挤兑过他的对手吗?他挣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吗?”
小罗泊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大哥一边:“谁的钱多投奔谁,这种人就是叛徒!”
罗海鄙夷地撇一撇嘴:“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
苏苏很难得地插了一回话:“罗海的看法比较公正,很有可能是袁清白先惹恼了人家。”
玉儿不高兴了,站出来反驳:“你们干吗都对人家袁叔叔有看法?不就是人家有几个钱吗?有钱的人难道都是坏人?我们在这儿住的这几天,人家为我们忙前忙后,图我们什么呢?你们都没有看在眼睛里?”
罗卫星小心地看一眼苏苏,咳嗽一声:“那个……袁清白……他小时候被你们大伯父救回过一条命……”
小罗泊赶紧卖弄词语:“我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罗想农笑着用筷子敲敲他的碗:“吃你的饭吧。”
罗江很认真地对大家解释:“我刚才的意思是,钱这个东西太可怕,你完全想像不到它能驱动多么大的能量,颠覆多么完美的世界。我现在一想起那个人拿着一万块钱对袁小白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就很崩溃。人在金钱面前实在太虚弱,太不堪一击了。”
罗海埋头喝汤,再没有发言。苏苏和玉儿也就跟着沉默。
可是罗江的感慨已经影响了一家人的食欲。而且,因为他的感慨,全家明显地分出了两个阵营:支持他的玉儿和小罗泊;揶揄他的罗海和苏苏。
作为旁观者的罗想农看起来,这一顿饭吃得实在是沉闷而无趣。
饭后,罗想农又打开电视看了一遍午间新闻。国际台联系到的驻欧洲记者现场播报说,冰岛火山灰的活动能力正在减弱,欧洲各大航空公司都已经派出了飞机上天试飞,如果没有问题的话,预计一两天内滞留在机场的旅客都能够踏上旅程。
罗想农走到院子里通报了罗卫星:麦子很快就能到家。然后他一个人出门,信步地走,打发最后的难熬时间。
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杨云生前为自己买好的那块野坟地。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地头上碰到了眉头紧锁踱来踱去的袁清白。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从袁清白的口中听到了一件令他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事:当年乔麦子的父亲乔六月在劳改农场监督劳动时,曾经写过不下一百份的“思想交待”,其中有几份材料中揭发了罗想农的母亲杨云。他说他们当年一起读苏联小说,议论十二月党人,攻击革命是发烧和狂热。这些材料在前些年被解禁处理时,有人把它们挑出来,然后辗转到了袁清白手上,因为他是当年的江边良种场袁书记袁大头的儿子。
“材料呢?”罗想农朝他摊开手。
“烧了。”
“烧了?”
“是烧了。我觉得没意思。古年八代的旧事,再翻出来有必要吗?再说乔六月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有,我没在杨姨面前提过啊,一句都没有,以我的人格担保。”
“为什么今天要提?”罗想农面色凝重。
袁清白一摊手:“杨姨一定要把坟址选在江边荒滩上,摆明了是为乔六月。乔六月的骨灰是杨姨亲手撒在江水里的,杨姨要在这里日日守着他呢。可我想来想去觉得杨姨有点亏,她还不知道……”
罗想农的思绪飘开去,回到二十多年前乔六月病重弥留的时刻。他始终拒绝跟杨云见面。他用被单蒙住头,像孩子一样地跟杨云隔着被单撕扯打架,摆出彼此伤害又决不妥协的架势。那时候杨云很愤怒,以为乔六月是因为恼恨罗家园而连带着恼恨她。其实不是,是乔六月愧对杨云。他不能见到她的面,因为背叛是可耻的,背叛一个爱他而又被他爱着的人,就更加令他生不如死。也许在他碰触她眼神的那一刹那,他就会瘫软,腐烂,化为尘埃入地。
罗想农一点不恨乔六月,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他明白乔六月不能不那么做。不是单纯的勇敢和软弱的问题,也不是直截了当的生和死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干脆。罗想农具体说不好,因为那时候他还年幼,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仅仅是浮光掠影地经历过。
离开袁清白之后,罗想农的情绪很糟糕,混乱,悲哀,郁闷。他沿着荒滩里的小路,一步步地走上江堤。江风呼呼扑面,江水浑黄而浩荡。他拣一块高处坐下来,望着脚底下滚滚东流去的激荡不安的水,眼前幻化出来的却是江堤下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稻田,年轻的英气逼人的乔六月,穿一件蓝色中山装,草帽背在肩后,一手拿纸袋,一手抓标签,穿行在笔直的田垅里,寻找他理想中的好稻种。他的黑发被江风吹得飞扬,脸庞在阳光下黝黑闪亮,落进他眼睛里的不是阳光,是爱情,是火焰,是热爱一项事业并且在事业中沉醉和快乐着的昂扬。
手机嘀嘀地响了几声,他掏出来看,是乔麦子发给他的一条彩信。打开收件箱,眼前鬼使神差地,竟然是一张酷肖他自己的年轻单纯的脸:蜜色的皮肤,周正而沉静的眉眼,嘴角上扬,笑得有一点点羞涩,又有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对于前途的憧憬和期盼。
他惊诧,心里却无缘由地怦怦发跳。
短信排着队地涌进来,一共三条。
“最亲爱的!杨云妈妈不在了,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了。照片看到了吗?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将带着他上飞机。怕见面时吓着你,先预告一声。他叫罗小南,刚刚二十岁。”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的白鳍豚新娘‘宝宝’夭折后,在南大生物实验室,你还记得那一夜的美好吗?我记得的,自始至终是记得的。海茵茨跟我结婚时,我的怀中抱着三个月的罗小南。”
“这么多年,我在心里把你藏得太深了,嵌进我的肌肉细胞里了,翻出你来我会疼。原谅我到今天才把罗小南交出来。原谅我一个人吞食了花蜜,只留给你苦涩的蜂巢。一切一切我的不对,都请你原谅!”
罗想农抓着打开的手机,泪眼模糊。幸福来得太过猛烈,他一时间惶惑不安又心慌意乱。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心里想,该找个什么样的安静的地方,来细细地消化这么巨大的喜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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