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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的主力:坦克部队、机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弹炮、联络部队、辎重车、救护队和工兵队、大小兵团的司令部,一连多日经过克拉斯诺顿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庄向前移动。摩托声呜呜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滚动。大片浓密的尘土弥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胜数的军队和大炮的这种沉重而有节奏的运动中,有着它的无情的秩序——秩序①。世界上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对抗这种势力和它那无情的铁的秩序——秩序②——①②原文为德语。
有火车车厢那么高的、装着弹药和粮食的卡车,还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车,沉重而平稳地行驶着,用巨大的车轮压着地面。兵士们的军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裁制合身。军官们都服装漂亮。跟德国人一起来的有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这支军队的大炮、坦克和飞机带着欧洲所有厂家的商标。一个不仅仅懂得俄文的人,单是看到这些小汽车和卡车上的工厂商标就会眼花缭乱,他会感到吃惊,欧洲大多数的国家是用怎样的生产力供应了这支德国军队,此刻这支军队正在摩托的咆哮声中,在漫天的、迷雾般的可怕的尘土中,开过顿涅茨草原。
连一个对军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会感到和看见,苏联军队在这种兵力的压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觉得是一去不返地——向东方和东南方退却,愈退愈远,退向新切尔卡斯克、罗斯托夫,退过静静的顿河,退到伏尔加河,退到库班。有谁确实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只有根据德军的战报和德国兵士的谈话才能推测,战事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条战线上进行,也许,你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已经为保卫祖国抛却了头颅。
德军继续经过克拉斯诺顿前进,像蝗虫似的吃掉前面过去的部队还没有吃光的一切,同时,德军进攻部队的后勤机关,它们的司令部、供应处和后备军,却已经在克拉斯诺顿有计划地、牢牢地定居下来。
在德军统治下的头几天里,当地居民谁也搞不清,德国长官哪一些在这里是暂驻,哪一些是常驻,城里成立了什么政权;谁也不知道,除了要满足过路官兵的随心所欲的要求之外,还要居民做些什么。每家都是自顾自地生活,由于愈来愈意识到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可怕的处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适应这种可怕的新局面。
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们家里设立着一个以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他的副官以及头发和雀斑都是浅黄的勤务兵为首的德军司令部。现在老有一个德国兵在她们门前站岗。现在她们家里总是挤满了德国将军和军官,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出入,有时是有事来商谈,有时只是来吃吃喝喝。满屋子都是他们讲德国话的声音以及收音机里的德语广播和德国进行曲的声响。房主人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却被挤在那个小房间里(隔壁厨房里不断烧着炉灶,使这边闷爇得难受),还要从清早到深夜服侍这批德国将军和军官老爷们。
昨天,维拉-瓦西里耶芙娜外婆还是一个因为在村子里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领个人特种退休金①的人,顿巴斯一个最大的煤业联合公司的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母亲,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个有名的苏维埃干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儿子是克拉斯诺顿一所学校的一个优秀生。昨天,她们两个人还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们却得绝对地、忍气吞声地听那个脸上满是浅黄雀斑的德国勤务兵的指挥——①个人特种退休金是当时苏联社会保险机关每月发给对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绩者的退休金。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一心忙于运筹帷幄,根本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他接连几小时坐着研究地图,批阅和签署副官呈给他的公文,或是跟别的将军们一起喝白兰地。有时将军发起火来,就大喊大嚷,好像是在练兵场上发号施令,那些将军们就两手笔直地贴着军裤上的双条红镶条站在他面前。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明白,配备着坦克和飞机大炮的德国军队正是按照冯-文采尔将军的意志经过克拉斯诺顿向苏联的腹地挺进,将军认为重要的是要他们向前推进、并且总是准时到达指定的地点。至于他们在经过的地方的所作所为,冯-文采尔将军并不感兴趣,正像他对于住在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家里不感兴趣一样。
不知是奉了冯-文采尔将军的命令呢,还是得到他冷冷的默许,在他身边和周围干着千百桩卑鄙龌龊的勾当。每家都有东西被抢走,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脂油、蜂蜜、鸡蛋和牛油也都被抢走。但是这并不妨碍将军高高昂起他的狭长僵硬的脑袋,让紫红喉结稳稳地嵌在领章上的棕榈枝中间,仿佛任何卑鄙龌龊的事都钻不进将军的脑袋。
将军是个有洁癖的人;他每天要从头到脚洗两次爇水澡,早上一次,临睡前一次。将军的狭长的脸上的皱纹和喉结总是洗刮得很干净,还擦香水。为将军单修了一个厕所,让他“办公”的时候可以不必蹲着,而这个厕所就要由维拉外婆每天打扫干净。将军每天早上总在一定的时候上厕所,勤务兵就守卫在旁边,听到将军一咳嗽,就把特制的卫生纸递过去。将军虽然有洁癖,但是饭后却当着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面大打饱嗝而不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就会大放臭屁,尽管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在隔壁房间里,他却毫不在乎。
长退副官也极力在各方面模仿将军。他似乎仅仅是为了像他的瘦长的将军才生得这样瘦长。他也学将军那样,竭力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在将军和他的副官的眼里,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不仅作为人是不存在的,甚至作为东西也不存在。现在勤务兵就是她们全权的领导和主人。
维拉外婆试图要习惯这种可怕的新处境,可是从最初几天起她就发觉她不打算同这种处境妥协。维拉外婆为人很机灵,她估计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敢于当着长官的面把她打死。所以她就跟勤务兵争吵,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勤务兵对她吆喝,她也对勤务兵吆喝。有一回,他发起火来,用大鞋后跟朝外婆腰里踹了一脚,但是外婆也使出全力,用煎锅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作为回敬。说也奇怪,勤务兵脸涨得通红,那股气焰仿佛被压了下去。在维拉外婆和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中间,建立起来的就是这种奇怪而复杂的关系。可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仍旧处于一种严重的内心麻痹的津神状态,她僵直地仰着好像围着光圈似的盘绕着淡亚麻色发辫的头,机械地、默默地执行着要她做的一切。
有一天,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到跟公园街平行的后街去取水,忽然看见那辆套着黄骠马的熟悉的马车迎面过来,她的儿子奥列格在车旁走着。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孤立无援地回头一望,就扔下水桶和扁担,张开胳膊,向儿子跑过去。
“奥列日卡……我的孩子……”她反复地说,一会儿把脸贴在他胸口,一会儿又抚摩着他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淡亚麻色头发,一会儿用手掌摸摸他的胸部、肩膀、背部和大退。
他比她高一个头;这几天来他晒黑了,脸上消瘦了,样子像大人了;但是透过这种大人的外表,却比任何时候更明显地流露出她认为是永远保留在儿子身上的那些特征。在儿子咿呀学语的时候,在他用晒黑的圆滚滚的小退开始学步、好像被风吹得朝一边歪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特征。他其实还不过是个大孩子呢。他用有力的长胳膊楼住母亲,他的浅色的宽眉毛下面的眼睛,像在这整整十六个半年头里望着母亲的时候一样,闪耀着明朗而纯洁的孺子的爱慕之情,嘴里不住地重复着:“妈妈……妈妈……妈妈……”
在这几分钟里,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人和什么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无论是在附近院子里注视着他们的两个德国兵(他们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破坏秩序——秩序①——的事情),还是站在轻便马车旁边怀着不同的感情望着母子相会的亲人。柯里亚舅舅是冷淡而忧郁的;玛丽娜舅母的美丽而疲倦的黑眼睛里噙着泪水;三岁的小男孩露出惊奇和任性的神情,嫌列娜姑姑不先来抱吻他;而赶车的老头却带着老年人的寒蓄的表情,好像说:瞧,世界上真是什么事都有。而那些在窗口偷偷观察的善良的人们也许会想,这是姊弟相会,因为这个光着头、头发给太阳晒得变了色的、高大的青年和那个仍旧非常年轻、头上盘着柔软发辫的妇人长得非常像。他们不知道,这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回到他母亲身边来了,就像成百成千个来不及躲开灾难的克拉斯诺顿人,现在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回到被德军占领的家园一样——①原文为德语。
那些离乡背井、抛妻别母的人,这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是那些得以逃出德国人魔掌的人,却已经到了自己的、苏维埃的土地上。更难受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想方设法要避开德国人,但是这些努力都成为泡影,他们面临过死亡,现在他们在昨天还是属于自己的、而今天已属于德国人的故乡土地上流浪,——他们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孤孤单单,津神沮丧,听凭碰到的德国胜利者发落,在德国人眼中他们好像是罪犯。
当奥列格和他的同伴们看见德国坦克穿过开阔、明亮的草原,在一片白茫茫的闪光中冲着他们开过来的那一霎间,他们的心颤抖了,他们是初次面对着死亡。但是死神暂时还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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