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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拜师傅玉璧担当不起,却真的把文叫化头留了下来。一次我回家料理事情,住了两天才回来,屈二嫂一见我就挤眉歪眼地说:“三妹看你的廖大哥呀,又不晓得搞的啥子名堂,堂堂的洋学生,倒拜了个叫化子头儿学打莲花落不说,还做了一大箩叫化子用的莲花落片片。你快过去看看,正拿你的绣花丝线拴帽花儿呢。”
我走过去一看,地上当真摆着两箩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刮得光光生生的莲花落竹板子,都钻上了五梅花,有的还用红红绿绿的丝线拴成了漂亮的帽花儿。我走近去说:“玉璧,你那叫化子板板用麻绳拴就满可以了,哪有用丝线来拴的?人家不怀疑才怪呢。”
玉璧瞪了屈二嫂一眼,冲着我说:“这是大家卖完了线子篾货讨生活用的,麻绳子倒是便宜,叫人家打断了又到哪里去找?用你点丝线就心疼了,真是自私自利!”
我一听“自私自利”几个字,哪里肯依他,三言两语吵了起来。玉璧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这个人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屈二嫂的话都听得么?实话跟你说,这红绿丝线拴帽花儿的莲花落板子,是自己人用的联络记号,在外面只要拿出这种板子来,便知道是自家人,可以说情况,若是在外面出了事,叫人带回这种板子来,也好组织救援。”我扑哧一笑,说:“看不出你这个廖莽子娃,鬼名堂还真多。”
玉璧把脖子一扬,说:“没得点名堂,还敢干这行吗?”说着打起莲花落,大声地唱起来。那边屈二嫂见我们两口子转眼之间又说又笑的,气得一扭脖子走了多远。
七月初,我们召齐了各路的负责人,借口分派活路,四周放了哨,在寨子后面葛线的坝子里开会。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地汇报情况,完了玉璧就开始分派人马:“大家要注意,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侦察敌情,宣传组织群众,为以后的时机作准备。根据大家反映的情况,渠河沿岸的船夫船老板的工作要抓紧。陈仁勇,你带上四个人,装成算命看相跑江湖的,到赛龙场、石龙场及合川、武胜沿河的各个码头去活动,了解敌人的卡子和来往船只的情况,建立起可靠的联络点。一定要争取一部分船夫和船老板站在我们这边。谭之中,你带上十个人,装成收荒匠和叫化子,打起莲花落到乡下去,做那些贫苦农民的工作,尤其要说服那些德高望重、有号召力的中老年农民,让他们去发动大家参加农民协会,抱成团来对付地主恶霸。金积成,你跟炭厂的工人都熟,那里还有我们从山上退下来的一些人,你们一起去把工人都动员起来,那里的工人也苦得很。夏林,你还是跑黎梓卫、罗渡溪这一片,这里我们撤下来的人多,有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团得拢来。另外肖家场、阳合场那边靠着山边,工作也要加强,特别是那个碗厂,很有几个工人跟我谈得来,都是靠得住的人。还有向老大,你的担子很重,你们几个到重庆磁器口二十四兵工厂去学习造枪和修理枪械,学好了回来,我们自己开个兵工厂,就解决了个大问题;重庆那边都已经联系好了,有人和你们接头……”
会一开完,大家就分各路去办。为了接头方便,由我们出钱,叔父陈祝武出面,到罗渡溪街上开了个栈房,来往的人就在栈房里领货接头,由我或者陈亮佐出面应付。只有小组长以上的干部才到彪子山寨上来,免得人多嘴杂影子大,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玉璧的身体慢慢复原了,常常把烂衣服破草帽和莲花落等改装用的东西装在背篼里,和夏林、金积成甚至文叫化头一起出去。有一次他化装成一个卖线的小商贩,刘铁装成个卖羊子的,金积成抱一捆崭新的洗脸毛巾和手帕子,先说到地势险要的广安观音阁看看地形,后来就越走越远,干脆到渠县、邻水、大竹东山西山一带走了一大转,走一路画一路的地图,还到乡间串院子,在河边找船夫。回来时又黑又瘦,衣服挂得襟襟纽纽的,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一天小晌午时分,守寨门的跃光叔跑上来,说来了两个陌生人,穿得烂兮兮的,死活要见玉璧,还说是从炭厂来的。我和跃光叔一起出去,其中一个老远就冲着我直喊表嫂,走到跟前一看,竟是上次送我逃出虎口的何明轩。这娃儿长高了,只是又黑又瘦。我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会到炭厂里去的?到那种地方,你爹妈就放心?”
明轩说:“我没办法啊。上次你逃脱后,王守义气坏了,后来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是我把你送走的,就派人来捉我;哪晓得派的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暗地里送了信来。我当天就跑了出来,进了炭厂。”明轩满不在乎地像在摆别人的龙门阵,完了露出整整齐齐的牙齿朝我笑笑,拉过身旁的一个大汉子对我说:“表嫂,这位就是唐俊清唐大哥,我们的头儿,专程来找大老表的。”
我仔细打量那人,高大个子,黑脸,一双英雄眉下,两眼挺有精神。我记起玉璧曾多次跟我提起过他,说他侠肝义胆,在工人中很有威信,这次来得这么急,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玉璧见到唐俊清,一开口就问:“你们干起来没有?”唐俊清说:“干起来了,你走的第二天就按你说的干起来了,把龚静之围在炭棚子里,说这次塌窑压死这么多弟兄,总得拿话出来说。龚静之狡猾得很,说半山的那股水,年年夏天都要发的,时不时是要冲垮炭洞子压死人,这都是天意,来挖炭的人哪个不晓得?工人死了是损失,未必对我这个老板不是损失?你们问问华蓥山上那么多炭洞子,没听说要老板发棺材发抚恤金的。我们不依,把你讲的道理都搬出来,把条件也一款一款提出来。后来龚静之软口了,喊我们先把死人从洞子里拖出来再说。我们说若是不把棺材买好摆起,决不进洞子。他没法,只好喊人到场上去买了二十一口棺材。现在啥子条件都答应了,就是抚恤金没说好,我们要二十元,他只认十元。金积成还在那里,带着大家跟他磨,喊我来问问你,下一步咋办?”
何明轩也说:“大老表,大家看见压死的弟兄太惨了,炭老板又这么可恶,都说愿讨口也不愿在这口血盆里抓饭吃。现在有二十多个人在黎梓卫街上,死也不回去。”玉璧在屋里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说:“龚静之答应了大部分条件,如果逼急了他会狗急跳墙。我们就在抚恤金上退半步也行。下一步吗,那些出来的弟兄,老在罗渡溪街上逗留也不是办法,我看那些家中没牵挂的,态度又很坚决的可以留下来,我们想想办法,其余的还是回去,等待时机。”何明轩嘟起个嘴巴:“大老表,我不转去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玉璧对唐俊清说:“老唐倒是莫转去了,你这回领了头,龚静之是不会放过你的。明轩你还是去给老田作个帮手,把大家都团拢来,有事也好送个信来。”
明轩不高兴,转过身来怄气。玉璧笑笑,拿出一百发子弹两支枪来,把子弹和其中的一支枪交给唐俊清,让他转给老田,以防万一,另一支递给明轩:“这下子没意见了吧?”明轩摸着枪憨笑了一阵,突然一个马蹲,双手举着枪,咬牙切齿地说:“龚静之,谨防你的脑袋!”
唐俊清带来的人,很快都安排了。玉璧和我想到陈仁勇联络渠河码头这一路的任务很重,就让唐俊清去看看,顺便带上工人中两个会拉二胡的,也跟着学学,就算打帮手。不几天,唐俊清回来了,一见面就说:“陈仁勇算命出拐了。”
我听了吓了一跳,催他快说。哪晓得唐俊清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一一道来。
“我那天到了石龙场,把两个弟兄安顿在茶馆里,在河边上找到了陈仁勇。他拉着二胡,坐在一根长板凳上,板凳头上插了把撑开的破纸伞遮太阳,一个木盒子里面放了些测字用的小纸卷,木盒下面压着张旧红纸写的‘赛诸葛’三个字。陈仁勇的那副样儿,倒是装个舅子像个舅子:剃了个光头,穿件灰布长衫子,还戴了副眼镜,拉着二胡,正尖声尖气地唱《孟姜女哭长城》。我问他算了几个了,他说这阵才把摊子摆起,还没开张。我说你手艺到底咋样啊?他说笑话,保证没问题。正说着过来一只小船,船老板四十来岁,含了根叶子烟杆,看样子是做完活路收早工的。我背过身,说你看财喜来了,我给你守摊子,你去给这个老板算一算,保证有搞头。”陈仁勇果然就去招呼,人家也果然就请他上了船。船老板问:你看我这个相,饿不饿饭啊?
“陈仁勇一摇头说:饿啥子饭哟?老板你莫要自暴自弃,我看你就是个英雄相。你看你,龙眉虎眼,宽额大耳,活像梁山泊里的英雄好汉李逵。只要你肯干,好日子在后头呢。”船老板一听就笑了:你这个算八字的倒有趣呢。实话跟你说吧,我撑了这么多年的船,腰也干弯了,背也干驼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好日子。
“陈仁勇说:一个人干不行,要大家一起来干。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看了什么相,才说什么话。我赛诸葛在渠县、大竹一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今天初次来到贵龙码头,还靠你老哥传个名,来来来,报个生庚,帮你算个八字。”于是船老板就报,说是丁卯年六月十九子时生的。陈仁勇一边用手掐算,一边自言自语地念着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一直念到额头上冒出颗子汗,八字还没排出来。船老板一边看得好笑,递了杆叶子烟给他,说赛诸葛先生,我看你的万年历还没背熟,算了吧,先抽杆烟。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背过身走上去。船老板一见我,老远喊唐大哥好久来的,快过来烧杆烟;接着又给我介绍陈仁勇,说在上这位是赛诸葛八字先生。我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陈仁勇先是一愣,接着脸红到耳根子,跳下船来扭住我不放,倒把人家船老板搞得莫名其妙。“
我听到这里,也觉得有名堂,就问唐俊清:“你认得那个船老板么?”
唐俊清哈哈一笑,说:“岂止我认得?说出来你们都认得,你还在人家手里接过一万八千发子弹呢,就是渠河上的老杨杨巨百嘛。”
我和玉璧一听,说:“果然是你老唐耍弄人家陈仁勇。老杨的关系只有你我三个还有谭之中晓得,这下子陈仁勇出丑了。”
唐俊清说:“自己人手里算什么出丑,要是惹起外人的怀疑就麻烦了。事后老杨跟我说,他真的以为陈仁勇是敌人派来的探子,正要想将计就计问他一问,说不定等天黑将他灌醉了,装个麻袋丢进渠河里呢!”
我们笑了一阵,说陈仁勇这个快乐神,真是大意失荆州。唐俊清说:“他现在不敢大意了,带着两个弟兄,正儿八经在场上的算命先生‘活神仙’那里讨见识呢。”
晓兰解约
常言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一九二八年的中秋就要来到了。大清早起来,天高气爽,秋风吹过山墚子上那棵桂花树,满寨子都是甜滋滋的香气。彪子山寨上的人家,都在打糍粑、做月饼准备过节,玉璧却叫我带上葛好的线子进城去一趟,说熊尧蓂、金华新他们找我,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走得晚,到熊家,晚饭都摆上桌了。熊尧蓂见了我,也不说什么,只招呼吃饭,等家里人都出去赏月乘凉了,才将我喊进里屋,打开一口箱子,把里面的衣物翻出许多来,然后从箱底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平日里挺随和的熊尧蓂,此时却不说不笑,那格外认真的样子,使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双手接过那张纸,却见是一张油印的表格,排头上写着几个字:“党员登记表”。
我心里一阵狂跳,连手都在发抖,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却办不到。我退到一边坐下,好一阵才轻轻地说:“玉璧也是,又不跟我说清楚,只叫我多带点线子进城来,说卖了的钱交给你们有用处。”
熊尧蓂这才笑笑,说:“这就叫组织纪律。”
我在熊尧蓂那里把表填好了交给他,说好了明天晚上来宣誓。回到康家吊楼子大舅家里,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在南京读书的时候,就常听玉璧他们在一起说什么“组织组织”的,跟玉璧说我要参加,可是他不理我。于是我就悄悄问黄明:你们那个“组织”是哪个承头的,我也来参加一个要得不?可是黄明却半真半假地说:“你要参加也不难,把那小姐脾气丢掉就行了。”回家以后,虽然为这事也和玉璧拌过两次嘴,但刘铁、熊尧蓂他们从来就没把我当外人,什么事情都在一起商量。有一次,我又跟刘铁提到这事。刘铁说我们讨论过了,只是玉璧对你很严格,说你还有些任性,再考验段时间再说。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提起要加入组织的事情,心里只是想:我就做给你廖玉璧看看,样样工作都拼着命去完成,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现在真的要入党了,心里竟全然没了这样感觉。入了党,就和玉璧、刘铁他们一样,要称同志了,千斤的重担,从此就压上了肩头。革命不光是苦、累、危险,遇事还要能像萧楚女、何幻生甚至杨閛公他们一样,视死如归,哪里是耍点小姐脾气赌气就能行的。我现在是党员了,玉璧也是党员,我们就算把自己的这一生都交给了党,今后真的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退缩,这条路,可是再难也得挺起腰杆走到底的啊!
快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好像到了一座大厅,里面有许多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支蜡烛,缓缓地从我面前走过。我看见了黄明、超腾、幻生和许多南京的朋友,也看见刘铁、熊尧蓂和金华新他们。忽然又好像不在大厅里面了,举着烛光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蜿蜒闪烁在天地之间……
第二天晚上,在熊尧蓂家里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我站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遗像面前,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可是预先想好的许多誓言,此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默默地站了好一阵,才说出两句话:“一心一意为党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誓下来,大家坐在一起,介绍人金华新、段前迪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也提出了我在工作中的许多缺点。刘铁代表党组织对我说:“你的入党问题,去年初就批准了,考虑到你今后的工作关系,没有跟撤退隐蔽的同志们一起宣誓。从起义以来,你做了不少工作,表现很好,因此没有入党候补期。”刘铁还告诉我,我在党内的化名叫梅溪,这个化名一直没有对外使用过。
开完会,我们在熊尧蓂家吃晚饭,他们几位打伙为我办了一桌。熊尧蓂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玉屏的大喜事,同时也是我们岳池县的第一位女同志入党,一定要好好庆贺一下!”
正说着,门外闯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党员龙之一,另一个是党的积极分子黄维存,他们一进来就说:“嗬,什么事情这样热闹?”
金华新说:“给玉屏过生日,刚好差两个人。”“那好,我们也搭两个股子。”
熊尧蓂说:“已经凑齐了,快坐下吧。”
我的政治新生命,就从这天开始了。
第二天下午,岳池县特支的同志都在熊尧蓂家里开会。特支书记金华新、委员刘铁和罗方域都来了,我第一次以党员的身份参加会议,也算正式和大家见面。我把卖线子的一百二十元钱交给了组织,组织上决定将这笔钱给金华新扩建“学生书店”,正缺经费的老金高兴得不得了。会上大家研究了今后的工作,决定在宣传组织农民的同时,把城里的工人、学生、妇女工作也开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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