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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些看起来响应上帝召唤的人却往往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趣味的世上?这难道是一种启示:美丽的东西只是一种幻影,荣耀的巅峰所掩饰的只是泥土、蛆虫,还有掩盖在下面的腐烂尸体?上帝的召唤才把你的手弄脏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对这世上的丑恶?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觉得至多只是没有价值的欢乐。可是响应了神的号召的人,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呢?多少年来,日复一日,为什么他要应付的总是残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觉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现在很清楚这点。这就像回到战场归来的老兵,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恐怖,当躺在舒适的床上时,才能真正比较和权衡以往的一切。人适应最恶劣环境的能力其实是很大很大的。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方式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现在他躺在这间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虚、身边有温暖的火炉、可以读诗歌集子。也许他在跨过边界以后,便能一劳永逸地沉浸在这种温馨当中,又能凭自己的手劳动做工。也许他的诗人的心还会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动那些书页,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这是另一位德国诗人保罗·海泽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诗。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会看到一座新坟;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吧!”
壁炉里的火僻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无力地瘫痪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这儿便中断了,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像是窗外有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睁睁地盯着你的餐桌,而你却想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顿一样。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用手掌从自己脸上抹过。总是就是这样的:他的所爱是什么?他愿意为之牺牲的是什么?始终是那个使命。他热爱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惧地为它去死。尽管,事实上,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个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觉不到安全呢?
当他的工作面临较大一点的困难——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获胜——的时候,他便决定逃避了。这只是偶然地巧合吗?他们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危险一直在不断地增长,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叛变躲藏。他以往从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惧——他的激情压倒了恐惧,然而,当他的激情过去之后呢?他便决意要逃跑了。
他所爱的是什么?也许他爱那使命胜过爱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一根树枝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窥视者想要进屋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是不是他们来了。史密斯抬起头来,绝望地注视那像手指一样向他摇晃的树枝。不是他们。不可能是他们。他们都陷在那个他当初有意要他们留下来的地方。而他自己却逃走了,或者说,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鲸鱼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他的手指才不经意地碰到书口,这些话便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圣灵!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着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潜往大海的深渊,你的手也仍然在指引着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着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声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在你的目光眷顾之下,我如何还敢期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树枝狂乱地敲打窗户,整个小屋都在发抖,好像要被拔起来扔到一边似的。忽然门砰地一声给吹开了,风像搜寻追逐的精灵,挟着雪花涌进屋来。史密斯从圈椅里跳进来,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门猛地关上。有好一阵,他靠在墙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瘫到地板上。树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哗啦地一声碎了。风裹着雪灌了进来。那根树枝从窗户洞里伸进来,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现在他觉着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够摆脱这种绝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会被真理感动;再不会为经上说的、为认罪的感觉、为爱所感动。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习惯。他哭了,热泪涌了出来,咸咸的,像是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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