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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十分漂亮。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常青藤,校园里的道路幽然曲折,两旁是一溜树篱和野玫瑰。夏日骄阳似火,野玫瑰分外耀眼。忍冬和紫藤沉甸甸地从树上垂挂下来,四处蜜蜂嗡鸣,空气中飘溢着玉兰花的芬芳和忍冬、紫藤的清香。我呆在这个洞里常常回忆起学院的情景:春天草地又是一片茵绿,模仿鸟抖动着尾巴啁啾高歌,夜晚一座座建筑物上涂上了一抹月光,小教堂的钟声宣告了宝贵而短暂的时光已经结束;姑娘们穿着鲜艳的夏装在草坪上散步。晚上我呆在这个洞里,闭上了眼睛,一次又一次在想象中回到了学院。我沿着外人不得涉足的便道,绕过女生宿舍,走过耸立着报时钟楼的礼堂,它那一扇扇玻璃窗给灯光照得透亮。我继续往前漫步,迎面就是小巧的白色家政学实习楼,月光之下显得更白。我顺路走去,下坡转弯,路边是那座黑乎乎的发电站,机器有节奏地轰轰作响,连地也给震得微微颤抖,炉火把玻璃窗都染红了。我一直走到横跨在一条枯河上的小桥,桥上长着一丛丛灌木,爬满了枝蔓交错的常青藤。这座用原木造成的小桥,本是个供情人幽会的处所,然而,至今还没有起过作用,因为情人们并不到这儿来。我沿着上坡路继续往前走,经过了一幢幢大楼,那向南的阳台,一个连着一个,足足有城里半个街区那么长。最后我走到一个岔路口,那儿没有房屋,没有小鸟,也没有绿草。顺着这条路再弯过去,就到疯人院了。
我总是走这么远,而且一到这个地方我就把眼睛睁开。闭目漫游的一刻过去了。我想再看一看在树篱间和大路上乱窜的兔子。这里从来没有人追猎野兔,所以他们像家畜一样不怕人。破碎的玻璃片和晒得发烫的石板缝里长出带刺的蓟属植物,有的紫红,有的银白。蚂蚁排成一行,慌慌张张地往前移动。我又往回走,踏上了弯弯曲曲的便道,经过了医院。这里有几个病房里的实习护士,颇有些轻佻,对那些熟知内情的走运的小伙子们,她们晚上施与的东西远比药丸还要贵重。走到小教堂门前,我止了步。突然,寒冬降临。明月高悬,教堂塔顶传来了和谐的钟声,响亮的长号鸣奏着圣诞颂歌;这大千世界一片寂静,仿佛有点凄凉,叫人感到孤独。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我伫立在月光之中,聆听着音乐。四支长号庄严而柔和地奏出了“上帝——万无一失的安全处所”,风琴接着又送出了同样的曲调。这音乐到处飘荡,清朗得像月夜,像流水,宁静之中有几分孤寂。我独自站在那儿,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回答,脑海里出现一幅图景:红土大路那边是一间间小屋,周围是一片旷野。另一条路的对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流得很缓慢,里面长满了绿不绿、黄不黄的水藻,一动也不动,毫无生气。再走过几片旷野,就到了散落在铁路交叉口、晒得变了形的木屋。退伍的残疾军人常拄着拐杖、手杖,一跛一跛地顺着铁路到这儿来寻花问柳,间或还用红色轮椅把一个截了下肢的老兵推到这儿来。有时我侧耳倾听,试图了解教堂的音乐能不能传到那里,可是我只记得那些悲哀的妓女酒醉之后传出的一阵阵狂笑。我仿佛兀立在一座塑像附近、三条公路会合的圆形场地里。每逢星期天,我们总在这儿排成四路纵队,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进行队列操练,然后走进小教堂祈祷。我们的制服烫得笔挺,鞋子擦得雪亮,思想高度集中,两眼像机器人一样,对那些站在粉刷过的检阅台上的来宾和官员,都视而不见。
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的,现在我作为看不见的人住在这个洞里,对这一切到底发生过没有,心里也产生了疑问。然而,我脑子里却浮现出了学院奠基人的那尊铜像,那尊冷冰冰的创始人的铜像。他平伸出了双手,正激动人心地给一个跪着的奴隶掀起面罩。那用褶皱的金属片做成的面罩仿佛在随风飘动。我困惑不解地兀立着,无法确定那奴隶脸上的面罩是正在被揭开还是被捂得更严实,这是给人们一种启示,还是更巧妙地把人们蒙蔽?就在我凝视的当儿,忽听得一阵扑翅的声音,眼前飞过一群受惊的小鸟。当我视线又回到铜像上时,只见奠基人的两只冷漠的眼睛流出白垩似的液体,俯视着一个我前所未见的世界——这又给我苦思冥想的脑子增添了一个哑谜:为什么鸟粪玷污的铜像竟比干干净净的铜像更具有威仪?
啊,绿茵茵的开阔校园,啊,黄昏时刻的恬静歌声,啊,亲吻着教堂塔尖的月光,飘散着馨香的夜晚,啊,清晨传来的号角,啊,中午军训的鼓声——这难道是现实吗?是真真实实的现实?难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借以消磨时光的美梦?如今我既然成了看不见的人,那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要是真的,为什么我记忆中的那绿洲上只有一处破损、剥蚀、干涸了的喷泉,怎么连一处完好的也没有?为什么我苦思良久,想不起天下过雨?为什么我记忆中没有淅沥的雨声?为什么没有雨水浸透那些新近变得干焦坚硬的土层?为什么我不记得春到人间、种子发芽时的气息,只记得贮水池中的黄水浇灌在草坪枯草上的情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
草的确还会生长,绿叶也会在枝头出现,在林荫道上投下树影,给人们提供绿阴,就像北部的百万富翁,每到春天都会在奠基人纪念日这天屈驾光临。且看他们来校时的那副神气吧!他们面带笑容而来,四处巡视,不断勉励,讲起话来细声细语,对着洗耳恭听的黑人和黄种人发表演说——临走之前,每人都赠给学校一笔可观的款项。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魔力——月光炼金术的效果。学校是布满鲜花的荒野,那里岩石深深地陷在地下,狂风悄悄地躲在一边,斗输了的蟋蟀对着黄色蝴蝶唧唧啾鸣。
哦,哦,哦,那些亿万富翁!
他们都属于早已消失的另一种生活,所以我都不记得了。(我说的是过去的时间和过去的我,如今那岁月已经消逝,“我”也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却记得这么一个人。那是在我快读完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来到学院,逗留了一个星期,当时我给他开车。他和圣尼古拉一样,脸微微发红,一头银发。态度随和,平易近人,即使对我也是如此。他是波士顿人,抽着雪茄,爱讲无伤大雅的黑人故事。他是位精明的银行家、熟练的科学家、董事和慈善家。四十年来他肩负着白人的职责,六十年来他一直是伟大传统的象征。
我们驱车在校园里行驶,发动机的哒哒声使我既感到骄傲,又感到焦虑。轿车里弥漫着一股薄荷和雪茄的气味。当车子徐徐开过时,学生们都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我们招呼。我刚吃过饭,直想打嗝,我忙伏到驾驶盘上,想把嗝憋下去,不料无意中按了喇叭,结果嗝虽没有打出来,喇叭却送出一声刺耳的长鸣,路上的人都转头凝视着我们。
“先生,实在抱歉,”我说,心里担心他向校长布莱索博士报告,那校长就不会让我开车了。
“没关系,一点儿也没有关系。”
“先生,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让我想想看……”
在反光镜中,我看见他对着一只薄得像脆饼似的怀表看了一下,随后又放进了方格背心的胸袋里。他穿的是质地柔软的丝质衬衫,配着一只蓝底白色圆点的蝶形领结,他器宇轩昂,温文尔雅,举止潇洒。
“现在去开会还早点,”他说。“你就随便开吧。上哪儿都行。”
“我们这个校园您都到过了吧,先生?”
“对,我想是的。你要知道,我是这所学院的创始人之一。”
“呀!我还不晓得呢,先生。那我就开到一条公路上去吧。”
我当然知道他是创始人,可是我也知道恭维有钱的白人是大有好处的。也许他会给我一大笔小费,或者一套西装,或者下一年的奖学金。
“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个校园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对于我个人的生活,我是一清二楚的。”
“是的,先生。”
他还在微笑着。
一会儿,绿色的校园,攀附着常青藤的大楼都给我们抛在后面了。车子在公路上颠簸着。我感到纳闷,校园怎么会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人怎么会对自己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
“年轻人,你是一所了不起的学院的一员,伟大的理想在这里成了现实……”
“是的,先生,”我说。
“不用说你会因为跟这所学院有关系而感到幸运,连我也跟你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多少年前,当你们美丽的校园还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肥沃的农田,那是在很多年前,你还没有出世呢……”
我入迷地听着,眼睛紧盯着公路上的白色分道线,脑子竭力想象他刚才描述的那个时光。
“连你的父母当时也还年轻。奴隶制刚刚废除。你的民族不知道向何处去,而且,我得承认,我的民族中的许多人也不知道该走什么道路。可是你们伟大的奠基人却胸有成竹。他是我的老朋友,对于他的远见卓识我深信不疑,有时我甚至很难判断究竟是他的见解还是我的见解。”
他抿起嘴轻声地笑了起来,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当然是他的见解;我只是协助而已。我与他一道来到这儿,实地考察这片荒地。而且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每年春天来学院,看看一年年的变化。这确实是我的造化。这比我自己的本职工作更加令人愉快,令人满足。这确确实实是造化。”
他的讲话声音柔和,含义深刻,我不能完全理解。我开着车子,脑际的屏幕上显示出了图书馆展出的建校初期的照片,都是些退色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景象零零星星地重现了当时生活的片断——四轮骡车和牛车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身上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衣服,似乎都没有什么个性特征。那黑压压的一群在期待,在毫无表情地观望。他们当中总是坐着一群笑眯眯的白人男女,一个个都眉清目秀,引人注目,举止高雅,满怀信心。虽然我辨认得出奠基人和布莱索博士,可是直到目前为止,照片中的人物似乎从来都不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词典最后几页上的记号和符号……可是现在,汽车随着我脚下排挡的变换,不慌不忙地向前驶去,我感到我参与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我把自己和后排座位上陷入回忆的富翁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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