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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见的,而且是最为自己所喜的乐器,毕竟有些爱不释手,他就问甚么地方才有卖的?
盲人的侄子却回答他说:“我也不知道哪儿有卖的,这琵琶的年岁比我还大,我叔父从小时就瞎了眼,长到十岁时他就能把得住琵琶,就学著弹了。”
旁边烂眼三说:“你把这琵琶卖给韩大爷吧!”
韩铁芳却不容这孩子表示,他就摆手说:“那如何使得?这是他们倚此为生的,他肯卖给我,我也不肯要。我弹这不过是玩玩罢了。”
过了两天,他本想走,不料天又连续下雨,听店里人说:“西边的河水泛滥起来了,把道路都冲毁了。”因此许多的客人跟车马、骆驼,全都停滞在这里。连这里的几房索伦族的人家,驿舍里,还有镇外的龙王庙,全都住满了人,短短的镇街上挤满了车辆跟牲口。这黄羊岗子的人骤然增多了起来,刘老大可是乐不可支,因为他的酒铺永远是客人满座,他自己酿的存放著的那几罐子半酸不酸的酒,眼看著就要卖光了,钱是一天收入一大堆,同时可也有一件丧气的事情,就是雨下到了第三天,忽然那个患病的瞎子死了,他那侄子不住的哀号,这里连口棺材都买不到,何况瞎子死后拖下了一大堆店饭账,连一文钱也没有遗下。依看那驿吏薛老头就主张把尸身扔在河里,来个水葬。韩铁芳却闻之不忍,自己出头,情愿拿出钱来雇人,临时为死人赶做棺木,他不在乎出钱多少,所以本地就居然有人自称为棺材匠,来拦这号买卖。
当天,在两地之下,就锯木头,钉板子,不到晚间,就钉成了一只薄薄的杨木的长方匣子,就把那盲乐人给盛敛了起来。还有两个过路的蒙古人,义务给念了一通喇嘛经,就算完了。韩铁芳也雇好了两个人,只等雨住了,就择地将瞎子葬埋,至于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也是韩铁芳给说合的,刘老大答应留他在这店里作个小伙计。
黄昏以后,酒铺里仍然热闹,点著两枝羊油灯,照得屋中十几个人的脸上都发红,每个人都饮著酒,拿番话谈的,拿汉话谈的,都对韩铁芳甚为注意。韩铁芳也占据在一张桌头,要了半碗酒慢慢地喝著,他细听门外的雨声,沥沥地响,如同弹琵琶的声音,两天空的雷声却又隆隆的响,像是门外的那些车辆都一齐自己滚动了。言语纷纷,有听得懂的,有听不懂的,而在自己的旁边有两个差官似的人,却正谈著尉犁城内的新闻,他们都是才由尉犁来的,听口音都是官话,韩铁芳就专心侧耳地去听,想要听出关于春雪瓶的一点事情来。
听了半天才见那一个瘦脸的差官向他对面的一个脸部喝紫了的差官说:“这次,我真不高兴出差,在尉犁再等几天,看看哈萨克的人赛马有多么好!春雪瓶一定要大大的露脸了。”韩铁芳走了这么多的路,遇过了这么多人,还从未听见有人敢当著许多人直呼“春雪瓶”之名,到底是当官差的人有胆量。韩铁芳遂将身子转了一抡,凳子挪了一挪,向那紫脸的差官说:“这位大哥,你们谈的是秀树奇峰吗?”
两个官人将脸对著他,因见他是带著笑来问,遂也就都很和蔼地望著他点了点头,那紫脸的说:“怎么?你也知道秀树奇峰?你是哪儿来的人?如今要往哪儿去?你贵姓?作甚么行当的?”
韩铁芳见这差官有点醉了,虽然态度不恶,但说话竟像是审案的口气。于是就先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说:“我姓韩,由河南来,没跟春雪瓶见过面,可是我因为受了一位朋友之托,如今正是要往尉理县去见他。”说话之间,忽然隔著两张桌子那边立起了一条黑大汉子,同他这边瞪了一眼,便又坐下照常饮酒,韩铁芳本来也看惯了,只要一提起“春雪瓶”之名,便会有人向自己注目,所以如今他也没有介意。就接著又说:“其实我与春雪瓶毫无渊源,也未曾见过,只知道他的名头很大罢了。
我本是洛阳人,作粮行生意,西上至甘肃贸易,在路上遇著了一位……大概是他的亲近人,他约我到新疆来见春雪瓶,走在销魂岭,……不,白龙堆里,我们就被大风给冲散了,他把马跟衣服全都丢下,不知去向,也不明生死。我只好一个人至尉犁县见见春雪瓶,我那位朋友也许现在已经到了,因为我在这里病了已有一个多月了。二位大哥,你们一定跟春雪瓶很热的,可知道他的模样儿吗?他住在那里甚么街巷?请告诉告诉我,我好去寻他。”
那边的黑大汉和两个强壮的少年人,都站起来又向他这边瞪了一眼,有一个人且发了一声冷笑似的,可是等到韩铁芳的眼光扫到这边之时,他们可又全都坐下了。这两个官差也都拿眼睛打量著铁芳,紫脸的又说:“新疆省里认识春雪瓶的人很多,不但她,连她的妈……”说到这儿,这个人也立时敛住了口,似乎觉得这话太不恭敬了。
那个瘦脸的差官就站起来说:“我们不问你,你也就别再打听啦!春……你找她有甚么事,我们也管不著。”又同紫脸的差官使个眼色说:“别说啦!说人家的事情干吗?咱们且管自己吧!这回出差,其实看不看春雪瓶赛马倒不要紧,就是天气热得真够受的,而又下得这么闷人。”两个差官索性自己谈起活来,把韩铁芳僵在了旁边不理。
那边约三五个人仍然都伸著脖子扭著脸向他这里瞪来,韩铁芳见这几个人把他瞪得太厉害了,心中这才不禁起了些疑惑,但他坐下仍然喝酒。户外的雷雨之声更大,有的人忽匆匆的付了酒钱,顶著雨就跑了。有人又说:“这回河里的水要是溢到沙漠上去可就糟了!雨要是再下两天,咱们半个月以内都休想走啦,真他妈的倒霉!”他又隐隐地听到那盲乐人的侄子在后院痛哭,一声一声的叫著:“叔父啊!叔父呀!”
韩铁芳听得心中就不禁益为凄恻,觉著人生总是无常,事情皆是凑巧,自己此番西来,正事还全都没办,先埋葬了两个陌生的人,究竟那病侠是不是玉娇龙,自己还未能断定,而这个瞎子的姓名自己也不知道,他感慨万端,恨不得借那孩子的琵琶弹奏一曲,以排遣愁闷。
但那个紫脸的差官可又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跟他谈了一阵,问他在路上的事情,并问说:“你们路过白龙堆的时候,除了遇见了大风,没再出别的事吗?”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再没有别的事,我觉得新疆路上,比别处还平静!”差官点了点头,他们又坐著喝了一会,就都叫刘老大给记上账,就走了。其他客人也多半付了酒钱离去。
听刘老大跟两个熟识的座客说:“那两个差官都是尉犁县衙门来的,他们大概是要过白龙堆,往东边去办差事,可是看他们又有点害怕,现在住在薛老头那边,薛老头因为这场雨,虽然没有其么差事,也落得清闲,可是我看他更难受了,你们想,那三间小房子,还没有屁股大,先住下了一位老爷跟太太,就占住了他的一间房子,又有……”
酒客里有一个像是跟官的人,就笑著说:“你看见那位官儿太太了没有?”
刘老大说:“我早就认识她,每年她必要从追儿过个两回三回的。模样是还看得过去,可惜已经老了,她要是现在还年轻,从这儿一边,我真许连买贾都作不下去啦。”
那跟官的人笑了一笑,说:“她的底细我都知道,二十年前家兄在且末城玉领队大臣之处当差就见过她,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小丫鬟,伺候著她的小姐。……”
刘老大听了立时就变色,连连地摆手说:“得啦!得啦!你就别说了!我早就知道。”
那跟差官的人又说:“你知道的也没有我知道的多,我家兄先是随著玉大人到北京,后来又伺候玉大少爷,如今还伺候著。这次玉大少爷,不,现在他是大老爷了,是新放的新疆巡抚钦差大臣,如今正在路上往这边来啦,我现在就是请了假,要到迪化城等著见我哥哥去。”现在又归了正题说:“现在驿舍里住的那位太太,连她的名字我都知道,她叫绣香,你别看她那样儿,千娇百媚地,嘻!人家真比咱们见过的世面大多了!”刘老大又摇头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也不听了,快点喝酒吧!我可要上门了!”
韩铁芳也觉出天色已然不早,就站起身来,不禁打了个哈欠,慢慢往里院踱去,里院黑忽忽地,雨仍很大,他脑里只顾了思索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并不断猜度著春雪瓶的为人,不防棺材就在院中停著,几乎把他绊了个大跟头,幸亏他两手扶在马上才没有跌倒。瞎子的侄儿还在屋里哭,他进去温言劝慰了一番,那孩子才算止住了悲声。韩铁芳就叹息著,回到自己的屋内,顺手将房门一掩,摸了摸炕席上没有甚么虱子等等的东西,他就将身倒下了。户外的雨仍在他耳畔低奏著乐声,不多时他便睡去。第二天雨渐微,到中午时完全停止了,天可还阴霾著。有的胆大客人,不管前面河水有多大,就套车备马,乱纷纷地走了,可是留在这地方的人也不少。
那两个差官已经走了,而昨天那对韩铁芳很注意的几个人还没有走,从一清早就来这里喝酒,直喝到午后都没出铺子,他们一其是五个人,都不像是件买卖的,也不像官人,个个都年轻体壮,眼睛襄发看光,他们还到后院来看了看,故意诧异地说道:“喝!这院里还有马?还有棺材!”
韩铁芳是十分地愁闷,在门前站了一会,扭头一望,西边不远,斜对面的三间瓦房就是驿舍,几匹瘦马栓在门前的构上,窗子开了一扇,露出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半身,云鬓、金首饰、丝绸子袄,将一只手伸到窗外,接著那微蒙的雨点儿,韩铁芳没好意思去细看,却料到那必是官人之妻丫鬓出身名字叫作“绣香”的了。他又走出这市镇去看了看,就见地下的水都往低处流,冲著露出来地层的组沙、碎石,所以倒没有甚么稀泥。南望湖波浩浩,那湖床简直已经变成大湖了,北眺则三匹里外便是沙漠,黑茫茫的,像是一片大海。
韩铁芳赶紧走回来,就叫人在镇外地势较高的地方掘坑,去抬棺材,棺材向下直漏水,死人的侄子跟著哭,刘老大还在门前烧纸,放了两个爆竹也都没响,蒙古人又赶来念经,十几个人忙乱了一阵,就把个飘泊一生的盲乐人埋在地下。韩铁芳仿佛了结了一件心事,不胜叹息著回到了店里,只听许多人都赞叹说:“这位大爷作了一件好事,真是仗义疏财,这样的人真少见。瞎子虽死了,他的鬼魂也得知恩不忘!”韩铁芳却叫刘老大给他算账,决定自己明天就走。
刘老大说:“你往东去倒不要紧,往西去水可大呀!你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多的日子了,索性再等两天吧!”
韩铁芳却摇头,说:“我实在不能再耽搁了!这样已经对不起我那朋友了。”
他把这些日子的账目全都算清付清,只预备明天动身。此刻他身边剩的银钱不足三十两,到尉犁城去的路费是足够用了,然而将来怎么生活,却一点把握也没有。瞎子的侄子哭了半天,现在已穿上一件破油裙,替刘老大擦盘洗碗,烧火扫地,作起小伙计来了。韩铁芳又当著拿出了五两银子交给刘老大,请刘老大替这孩子收存,以备将来他要甚么或有甚么事的时候再用。他并嘱咐这孩子,在此应当勤敏耐苦,以后要学好,要诚实可靠,好叫人喜欢。孩子流著眼泪不住点头答应。韩铁芳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收拾行李,磨磨宝剑,并在院中刷洗那匹马。忙了半日,到晚饭后他就已疲倦不堪,连门也没闭严,灯也设点,他就躺在炕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被一种声音给惊醒,他睁开了眼睛,起初还以为是风把屋门吹开了,但继而觉得这屋门是由一条小缝儿慢慢地开,微微发出哎呀哎呀的响声,不像是风吹的,他才大吃一惊,晓得门外有人,就将腿屈起一只来,一手用力按住了炕,一手提住了剑柄,轻轻地抽,又听见院中有人吃吃地低声说话,马蹄也响了两声,前面曾有人“啊呀!”一声,像是刘老大,但似没有喊叫出来就被人堵住了嘴。
韩铁芳胸头火起,实在抑制不住,他一看见了门缝开得渐大,有人向屋里一探头,他就心说:笨贼!你当玉娇龙的九代徒孙也不配!手一用力,身子坐起,同时脚向炕下一跳,宝剑也呛哪的一声抽出销来,同屋外冲去,屋外的贼人将身闪在门旁,待韩铁芳一出屋,他就条然一刀削下,韩铁芳早有防备,横剑一撩,待贼人向后一退,他就逼一步反剑去刺。贼人刀短手迟,就惨叫一声倒地,然而早有另外一个贼牵著那匹黑马往店外跑去,韩铁芳大喝一声:“别走!……”追至前面,那酒铺里灯还未灭,桌凳参横,有两个贼才拿绳子将刘老大跟那孩子捆上,一见事情不好,他们就撒了手,随著那牵马的往外就跑,彼此说著黑话:“风紧!……”有一个人才出门,脚底下一滑就坐在地下,韩铁芳赶出去一剑,只听得惨叫一声,他却向前追,前面的那个贼就把马放弃了,身子钻进了车底下,门前尚停著五六辆车,他一辆一辆的钻著,后来被逼得无处可逃了,他就抢刀与韩铁芳拼战,刀跟剑相磕了两声,他就已敌挡不住。他跳到一辆空车上,韩铁芳也追上去。如此,他一辆一辆跳,韩铁芳也毫不放松地追,二人迈过这几辆车,那人竟逃进驿舍去了,韩铁芳大喝:“拿贼!”
驿舍的窗上立时出现了灯光,有妇人之声向外惊问说:“甚么事?甚么事?”这驿舍没有后院,贼人进去竟半天没出来,韩铁芳就不敢再逼了,只向里边说:“你出来!我只问问你们刚才打的是甚么主意?决不杀你,你放心!”问了几声,里面不答应,可是听见屋里的妇人惊呼,韩铁芳吃了一惊,情急地跑到窗前,蓦然将窗户一推,就开了,看见那贼人正持刀逼吓那官眷绣香,她的男人也未在屋内。
一霎间,韩铁芳就如一只猫似的飞身窜进屋内,当的一声,宝剑已将贼人手中的刀磕开,贼人凶悍地翻腕抢刀还要砍,但韩铁芳的左手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右手抢剑向他大腿上砍去,贼人发出一声怪叫,身子向后倾倒,韩铁芳趁势一脚,咕咚一声就将贼人端出了屋门,驿吏薛老头在外屋又大声惊叫,接著那负伤的贼人在地上折腾,滚、爬、呻吟、惨叫著,而屋里的地下留下几滴血迹,被惨黯的灯光照著。
这妇人绣香,把眼睛向著韩铁芳打量了一番,她虽然是一个柔弱的妇人,当刚才韩铁芳与贼人拼斗之时,她也是非常的惊慌,但这时她的态度又十分镇定,好像这种拿刀动剑,流血惊呼之事,她瞥经见过,这不算其么稀奇。不过当她一手掠著云鬓,目光向韩铁芳的脸上扫过了两遭之后,她竟显出惊讶的样子,韩铁芳却脑门子上挂著汗珠,敞露著的健壮胸脯有些气喘。他手提宝剑,低下头,很恭谨地说:“对不起!惊吓著你了!你的丈天现在甚么地方!得赶紧把他找来,不然,贼人决不只是两三个人,他们刚才已逃走了一个,潜伏在此处的还不知有多少,他们惹不过我,可是能够再找你们来捣乱,你丈夫为甚么不在这儿?”绣香说:“他好赌钱,现在他是到东面住的人家里赌钱去了,一会儿也就回来啦!”
韩铁芳点点头,转身就要出屋,不料绣香却又叫住他,说:“这位大爷!……”
韩铁芳止住步又转过身来,正色问说:“甚么事?”绣香忽然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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