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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确定要传达一些有关塞尚的那座山峰的事情。但是什么才是我那对象的法则,即它那自然且必需的形式呢?(因为很自然,我力图通过写作去影响一些事情。)
我写的东西不会是那种完全停留在专业领域内寻找证据与关联的科学论文——我的理想一直以来都是,像小说那样将重点以温和的方式加以体现,同时其叙述的顺序应该能给人以慰藉。
是的,我力图要讲述(并且饶有兴味地研究了那些论文)。因为无论是在阅读还是写作之时,我都经常将讲述的真相理解为一种明亮的状态。在那里面,一个句子很平静地传递出另一个句子,而真实的东西,即之前所得到的认识——只能在句与句的过渡间作为某种温柔的东西被觉察到。另外,我深知:理智会健忘;但想象绝对不会。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目标,要去描述那些单独的事件,例如那山和我,那些图像和我,并且将它们以毫无关联的断片的形式并置在一起。但是然后,我又感觉,在这里断片式的随想是庸俗的东西,因为它并不是一种努力的结果(这种努力会渴望同一,并且也许会就此失败),而仅仅主要是一种可靠的方法。
不久,我在格里尔帕策的《穷乐师》59当中读到:“我的身体因为对于关联的渴望而不停颤抖。”于是,我又重新提起了对万物同一(dasEineinAllem)的兴趣。我深知:它们之间的关联是可能的。我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总是与另外的瞬间联合行动——不需要任何辅助的环节。它们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联系;我只需要加之以自由的想象。与此同时,那种熟悉的束缚感也随之而来:因为我也知道,类比的相似性不可以轻易地显现;它们与头脑中日常的混乱状态相反,它们乃幻想经历热烈的震撼后结出的金色果实,它们是真实的类比。然后,按照某位诗人的说法,它们将成为“作品的额头,光耀四方”。这是一种能把小说紧紧束缚的类比,对它的信任难道不是一直都是一种狂妄的表现吗?
下一个问题则是情节的时间。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似乎时至今日再也没有任何适合于小说的地点了。早在写那个交叉双臂的男人的故事时,我就不得不将故事的开头撤回到遥远的荒野中,而随后的故事仅仅在遭遇诸如“飞机”或“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时就几乎要失败了。于是,我考虑将情节安排在19与20世纪之交,故事的主人公将是年轻的画家与作家莫里斯·德尼60。而在现实中,德尼的确很崇拜塞尚,并且曾专程去拜访过隐居乡间的塞尚。而我也感受到了当时的气氛,仅仅通过塞尚工作室里那件肥大的黑色上衣,它与外公的那件几乎完全一样。
但是,主人公应该说德语,这难道不是我的真相的一部分吗?所以,我又开始了关于生活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一位成长中的奥地利画家的想象。他在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之后不久动身去了普罗旺斯。我早已对这样的人物有过深刻的印象:那是我母亲的一位后来在东方阵亡的兄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而他从战场上寄回来的信件总是字迹非常清楚,我小的时候总是喜欢一读再读。长大以后我也经常梦到他,所以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就是再变成他,然后重新体验圣像柱旁那蓝色的背景。
最后我也希望,主人公可以是“我”(我把索尔格,那个地质学家,变成了我自己,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许多风景中继续发挥作用)。根据圣维克多山的启示,我不应该“虚构”,而应该去“实现”(具体来讲,虚构也一直都是其中的组成部分);而我个人的信心就来自于对歌德所谓的“善的自我”的信心,那将是小说内在的光线,它是明亮与崇高的,只有它才能在阅读的时候传递信任的精神。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值得一读了。
然后,我决定,再去一次普罗旺斯。在那里,我将期待我的最后一个启示。不过,我不想再一个人去那里了。我的心里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需求,要找一个对我负责的人:不是那种什么都知道的人,而是一个自己也在踉跄而行的人,就像是某些小孩,人们可以向他们提出那些很重大的问题。
于是,我与D约好了在艾克斯市见面—D来自德国施瓦本地区的一个小城,目前在巴黎当裁缝。她是中学毕业之后就来到巴黎的。在市中心,她租了两间房子,然后很快就通过制衣工作赚到了钱——虽然一开始在一些商店那里有过屈辱的经历。与许多人一样,“去看牙医”的时候,她还是每次都会吓得缩回到自己童年时的情形。她的父母同样属于“隐身者一族”,而她从一开始就熟悉那些图景,不仅仅是作为装饰品。
她自己的图景就是那些衣服,每一件都有其特别的创意。那两间租来的房子同时也是一个大的工作室,里面挂满了彩色的料子。她比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更在乎自己的工作。她的自豪感也由此而来,也只有艺术家才会这样。而对待每一个打扰她工作的人,她都非常粗鲁。
她说,有一次,她曾经试图制作一件“大衣之王”。她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是最后她失败了,失败在“连接的问题”上。作为作家我对此也深有体会。(在此过程中,她失去了她的“自大狂”症状。)而那件“大衣之王”的未尽部分依然很美,所以据说在地铁里面,她受到过别人崇敬的凝视。
D也是那个总是在巴黎为我传达消息的人:例如“通过自我控制来战胜敌人”,或者“一个人通过敏感而获得对别人的控制权”。看了希区柯克电影《历劫佳人》(UndertheCapricorn)之后,她就讲起了里面演员约瑟夫·考登“脸上那平静”的嘴唇。而在看过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之后,她在剪指甲时总会在下面铺一张报纸,因为在那位日本大师的电影里一再出现的主演就是这么做的。
D的身上没有任何女性或是母性的东西。她是小孩——男性——少女。而如果别人允许她说出她知道的事情的话,她就会让你想起那个比任何主人都聪明的奴隶。有一次我在伦勃朗的画《雅各与天使角力》上看到了她,她就是那个天使,虽然圣经创世记提到她的时候只是说“有一个人”。有许多人,如果你与他们熟悉之后,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毫无自我可言的空洞,疯狂且邪恶。但是D却总是令人难以捉摸——而且无法忍受陌生人的触碰。而在我问她为什么需要她的男朋友时,她的回答是:“光说话是很难安慰我的。”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眼周布满圆圈。有一次我生病了,她来了之后就很冷酷地盯着我,直到我把她轰走。而平时她也会让人想起一只羽毛蓬乱的走地禽:她不做手势,脸上几乎很少有什么表情,要么十分安静,要么就会活动身体(非常的笨拙)。这种时候,她总是很机警;从没有陷入沉思的时候。如果她在你身边,那她只是参与你的思考,而在她参与思考时,她就是伏尔泰那个所谓的“好伙伴”:“他蔑视科学家,只想在好圈子里生活。”
同时,D很少露面;她很害羞,很容易难为情。她的才华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发挥到最佳,例如在工作中,或者当夜晚在巴黎的街道上闲逛,偶尔有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的时候(据说,她的父母也曾经这样“爱过”她的头)。
一般来讲,她是一个沉默的人(不过最近会讲很多东西,她还会在感动或激动时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而且——很少有女人会如此吧?——擅长走路。我们经常在巴黎与凡尔赛之间的阔叶林里穿行,那里处处耸立着枝干宽阔的深色雪松。
时光差不多已是冬天了。此前我刚见证了一个朋友的死去,重新对自己的生存感到了欣慰。那位朋友一直自视为“第一个经历痛苦的人”,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抗拒死亡。而我则对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决定:“要为健康的每一天感到快乐,并尽量不让它虚度。”
有一次在机场的时候,人群站立于庄严的暮色之中;阴影覆盖的脸颊上面没有了惯常的恐怖。当有一个我很熟悉的人被广播叫到名字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我从前遇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国际机场扬声器里的名字而已。
快要在马赛降落的时候,圣维克多山的山体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一闪而过,像是一头鲸鱼。米拉波大街两侧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而整条林荫大道看上去像是一排灰白色的骨架。而艾克斯夏季那条繁华的街道如今却显得潮湿、灰暗而且荒凉,简直与巴黎的街道一模一样。和那些古老的书籍上写的一样,我们两人得到了“两个舒适的房间”。我望着D那双明亮且看不透的双眼。她也已经穿好了合适的鞋,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向东进发了。
在我对于关联性的渴望里面,还有一条很特殊的痕迹很值得一提,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条痕迹到底有何指向,抑或它到底能否有所延续。在我欣赏塞尚有关那座山的绘画的所有时日里,我总会遭遇到它,最终它成为了一个我摆脱不掉的思想。
从西面望去,圣维克多山的山岳呈现三角帽形状,上面布满了岩层和褶皱,简直就是一个地质的横断面。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塞尚青年时代的一位名叫马里昂的朋友后来成了一名地质学家,他经常陪画家去野外写生。当我在研究有关这座山的相关地图与描述时,我的想象力不由自主地,并且不可思议地总是不停歇地萦绕着同一个点:那是两个不同质的岩层之间的一个断裂口。它恰好位于那条平缓上升的山脊小路上,该小路从西面一直向上延伸至真正的山顶。这个断裂口也可以说是一个“点”,因为在两处岩层形成的拱形隆起的最外端那里,山脊线正好从中间穿过。在野外用肉眼是不可能看到的,但是这个点却在画家的图画上作为或大或小的阴影条纹一再地出现。甚至在铅笔素描上,海湾也会被画上阴影线,或者至少具有一个柔和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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