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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人类 追随神灵 读沉思录（第1页）

阅读这些零散而自成体系的篇章时，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庸碌而空虚的人。它们来自古罗马著名的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这些两千年前在鞍马劳顿中写下的文字，以其宁静、忧郁而高贵的力量如此深地打动了我。它们几乎具有我所喜爱的文字的一切品性：善良、宽容、优美、高远自足、坦然无惧。它们来自天上，有着辽阔而高远的气质，同时又有着地上植物和土壤的温和气息。我喜欢在疲倦的夜里读它们。听奥勒留遥远的声音像门和窗子一样在天空中张开，在流水中缓慢地变迁着的山河中张开。透过它们我能看到永恒的安宁和幸福、流变不息的力量和美好。

奥勒留心中闪烁着整片星空。他知道地上的一切何其短暂而渺小。生命、事业、名声……这一切都会不着痕迹地过去，像流过石头的水。毕达哥拉斯逝去了，苏格拉底逝去了，阿基米德逝去了，他们与同时代一个普通的木工和铁匠一样归于尘土。地上的一切都在流动和变迁，都从不驻足。哪怕是一座伟大的王国，显赫之极，在星月的注视下也是速朽的。奥勒留正是以星斗的目光，以永恒的目光来观察大地和人世的。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与时间同样缓慢悠长的安宁。他知道一切都无可挽留，然而却没有深深地浸入悲凉中。我不知道当他如此诉说时，心灵是何等的沉静。“属于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幻，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对尘世风云透彻入微的洞悉，使奥勒留的文字具有了某种从容、沉稳和大气。他的表达丝毫不显得局促和紧张。他让我们感到他的灵魂总是在很高的地方。在那里连星辰的诞生与熄灭也只在呼吸之间。他随着万物皆幻的方向继续思考，严肃而和缓。他在无尽的思考中体味温暖。

如此透彻的人难免也会有悲凉而虚空的气质。一切都是渺小的，一切都是速朽的，一切都像风一样吹过去就了无痕迹。意义在哪里呢？美好在哪里呢？这一切追问都显得轻浮无力。透彻了本质的人哪里会有持续不断的温暖和希望？他们空洞地生活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奥勒留的文字却丝毫没有这种冰冷和虚空，他在诉说无尽的流变和幻灭时也显得有情有义。他仿佛谦卑地领受了某种光芒，再通过文字将它传递给我们。在洞悉了苦难和缥缈的人世后，他自下而上，进入了完整、变化而永恒的秩序和光明中。这正是他区别于绝大多数透彻者的根本原因。他相信神，相信某种原初的力量，相信永远流变自足的实体，相信种种虚幻背后唯一的真实。他在最高处得到了幸福，因而从地上的绝望和空虚中超脱而出，但是他并没有全然匍匐在这永恒的实体、神和尽善尽美前。他说：“我是由形式和质料组成的，它们都不会消逝为非存在，正像它们都不可能由非存在变成存在一样。那么我的每一部分就都将被变化带回宇宙的某一部分，并将再变为宇宙的另一部分，如此永远生生不息。我也是通过这样一种变化的结果而存在，那些生我的人也是，如此可以按另一方向永远追溯下去。”这段直抵心灵而又不乏玄学气质的思辨与冥想不仅表达了他对存在之不可磨灭的信心，也袒露了他认为个体与宇宙、与最高者之间的关系。

这是一种交流、转化、吸收与融合的关系。他来自那里，又要回到那里去。这样的流变不是归于寂静祥和，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现身于世。他是宇宙的一部分，也是至善至美的一部分。伟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前进，伟大的光辉充实他的美好，同时他又以自身的健全完满了这种力量与光辉，在最深的意义上，他与宇宙、神、实体是平等的。在最深的意义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相连结，融合，并且平等的。他倾心表示：“有一个由所有事物组成的宇宙，有一个遍及所有事物的神，有一个实体，一种法，一种对所有有理智的动物都是共同的理性，一个真理。如果也确实有一种所有来自同一根源，分享同一理性动物的尽善尽美的话。”

既然人神相通，万物相通，自然就顺应着引出了奥勒留的一个重要概念：本性。奥勒留认为世间之所以有肮脏、罪恶、混乱……就因为人没有顺应那至善的本性。本性是不可逆的，它像季节的来去。背弃本性同时就意味着背弃真理。奥勒留为此忍不住好几次呼吁人们做本性所要求的事情。他引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断片说道：“那从地里生长的东西要回到地里，而那从神圣的种子诞生的，也将回到天国。”本性使万物各归其位，各得其所，而它也就是推动万物运作的内在而根本的力量。奥勒留呼吁人们顺应本性，也呼吁人们“热爱人类，追随神灵”。这两者之久间其实有着内在的相通。只有不背弃真正的光明和道路，蜕尽浮华和狂妄，才可能在本性的前进中获得真正的幸福和自由。他将善恶的原则定义为“没有什么东西对于人是好的——如果它不使人公正、节制、勇敢和自由，没有什么东西对人是坏的——如果它不使人沾染与前述品质相反的品质。”

公正、节制、勇敢、自由……这正是奥勒留认为的本性的品质。这种清明和高贵与那最大的奔涌和呼吸相通，与周转不息的光明相通，与万物相通。奥勒留从一个侧面说道：“我们借助同一种光观看，呼吸同一种空气。”他洞察了天上与地上、人性与神性间血亲般的相通，自然心怀悲悯。他的文字充满绵绵不绝的力量与弹性，绝不刚烈。他反复提醒人们要宽容和爱，反复强调宽容与怜悯的必要与美好：“我们是天生要合作的，犹如手足、唇齿和眼睑。那么，相互反对就是违反本性了，就是自寻烦恼和自我排斥。”“爱甚至于那些做错事的人，是人特有的性质。如果当他们做错事时，你想到他们是你的同胞，这种情况就发生了。”奥勒留其实不仅宽容别人，也在宽容自己。他从这种博大而温和的宽容中提取出了向上的渴望和爱的信心。这也正在他关于本性阐述中最令人倾心和感动的一点。

奥勒留顺应着本性，在处理与自己的关系时，表现得自律而清明；在处理与他人的关系时，表现得尊重而宽容；在处理与社会的关系时，表现出巨大的无私和奉献的热情。他真切地体验到，我们——所有的人，是同属一体的。我不仅是社会中的一员，也是社会中的一个有机体。每个人的道路或许展现为不同的形态，但每条道路都在艰难地伸向共同的幸福。奥勒留分析道：“凡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存在的，对于部分就不会有害。因为整体不会包含对它无益的东西，一切本性固然都会有这个共同的原则，但宇宙的本性此外还有这个原则，即它甚至于不能由任何外面的东西迫使它产生对它自己有害的东西。”正因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就像器官与身体、植物与雨水的关系一样，为社会奉献，为众人谋福利，其实也就是更丰富地帮助自己，美好自己，更丰富地美好生活本身。耽于私欲的人不仅不容于社会，也在最深处背叛了自己。在个人与社会共呼吸的温暖关系中，使自己趋向同类，为社会谋利益，才是真正通向自身幸福的道路。

死亡结束了一切宠辱得失，结束了此生。死亡，就像远方永恒的黑暗。谁都会去，但是谁也没有回来。尘世的灯光只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和终将逝去的脸庞。面对永不可逆而神秘莫测的死亡，谁都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而在内心升起无尽的遥想。诚实的哲学思考总是直面死亡，并从因死亡的存在而活跃的精神中产生对此岸的超越。奥勒留想照亮那一片未启的黑暗。他反复告诫人们不要蔑视死亡，也不要畏惧死亡。

他以一种自然而平常的，仿佛季节来去和云雨化合的眼光来看待死亡。在死亡的宏大背景下，世间的一切都轻如云烟。“他们已化为尘土和传说，甚至连传说也够不上。”而奥勒留在表达死亡的残酷与黑暗时，并没有为此寒冷。他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他相信死亡不是意味着非存在。尽管在思考层面上他无法分辨死亡究竟是一种彻底的消亡还是依然富有生机的消散。但在信仰层面上，他相信死亡仅仅是一种原子的分解，一种消散，一种另一形态的融合与生长。死亡不是生命的反面，而是以另一种形态重新进入了生命。生与死周转不息，而本质相通。奥勒留说：“死是合乎本性的。”

奥勒留是那种有着稳定信仰的哲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进入问题，他都能从中找到合乎本性的支撑。他沉稳而沉静地思考着，从不飘摇动荡。他的思考因其稳定而大气的特质而具有了某种王者气概，一种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宁静，对此奥勒留的态度非常坦率而平实。他说：“宁静不过是心灵的井然有序。”他是以自然的方式触及了根本并在那里安下了心来的人。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一次星星，而奥勒留却熟知它们的运行。

2002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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