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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休拉就这样常常独自坐在这个提供学习机会的小山上,向下看着市镇上的烟雾、混乱,以及它的各种生产活动。她感到十分高兴。在那里,在那文化学校里,她认为工厂里的灰烟不可能飘过来,因而空气必然新鲜多了。她希望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学习法文和算术。当她第一次写下一行希腊文字母的时候,她像一位申请工作的人填表一样手指头直哆嗦。
她又爬上另一座山。这座山的山顶她还从来没有爬上去过。她心中老怀着一种十分激动的急切情绪,希望爬上一座山看看山那边的情景。一个拉丁动词对她来说是一片从未探索过的处女地:她嗅到了一种非常清新的气息;它一定是有意义的,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慢慢明白了:它是很有意义的。当她知道X2…Y2=(X+Y)(X…Y)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真学到了一点东西,感到自己从纷忙中解放出来,进入了一种稀有的、不受限制、令人沉醉的空气之中。她带着无比兴奋的情绪写下她的法文练习:
“Jai donné le pain a mon petit frère。(我把面包给了我的小弟弟)”
在所有这些学习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号角在对她的心灵发出召唤,激励她,呼唤她走向更完美的境界。她从来也没有忘掉她的那本棕色封面的《朗文初级法语语法》,或者她的那本镶着红边的《拉丁初步》,或者她的那本很小的灰皮的代数学。这些书对她似乎总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在学习方面她很聪明,很敏锐,差不多一学就会,可是她的学习总不是那样
“深入”。任何东西如果她不能本能地一学就会,她就怎么也学不进去了。于是,她对各种功课的愤怒和厌恶,她对所有的老师和女校长的恶毒的轻蔑,以及她有时表现出的那种无知的傲慢,使她变得十分可厌了。
她是一个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小动物,她在表示反抗时宣称: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律,也没有任何规章制度。她仅仅为她自己而存在。接着,她和所有的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斗争,最后,在经历了全面的反抗之后,她终于垮了下来,她感到无比凄凉,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末了,在一种遭受失败的反省之中,她终于对许多事情有了她过去不曾有过的理解,从此她变得更聪明,但也更忧郁了。
厄休拉是同格德伦一道去上学的。格德伦是一个羞怯、安静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孩子,她个子很小,遇事总朝后躲,或者想方设法重新逃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她似乎本能地避免一切接触,专心一意地自行其是,专心一意去追求一些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尚未成形的幻想。
她一点也不聪明,她认为厄休拉的聪明已经够她们两人用的了。厄休拉什么都了解,那么她格德伦又何必去找麻烦呢?这位小妹妹通过她的姐姐,并以她为代表过着她自己的宗教生活,履行她自己对生活的职责。对她自己来说,她像一个野生的小动物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也同样毫不负责。
当她发现她在全班成绩中处于最末一名的时候,她懒洋洋地大笑着,似乎也感到很满意,并说这样她更安全了。她爸爸会感到痛心,或者她妈妈会非常恼火,她全都毫不在意。
“我花那么多钱把你送到诺丁汉去,是让你干什么去的?”她父亲气急败坏地问。
“噢,爹,你知道,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花钱,”她十分冷淡地回答说,“我本来就愿意呆在家里。”
呆在家里她觉得很快乐,而厄休拉却不是这样。格德伦个子很小,根本不愿意出门,她呆在自己家里就好像一个小动物呆在自己的窝里一样。而老注意着外界事物,一心想出外的厄休拉,呆在家里就感到极不好受,极不舒服,简直觉得不愿意或者根本没法再活下去。
但不管怎样,对她们俩来说,星期天是最伟大的日子。厄休拉也总是非常热情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认为它给她带来了永恒的安全感。在平常日子里,她总怀着难堪的恐惧,因为她感到有很多强大的力量对她根本不承认。她对于权威总怀着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她感到,如果她有办法避开和权威以及一切有权威性的力量发生冲突,那她就可以永远为所欲为了。但要是她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那她可就全完了,就会被彻底毁灭了。她永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她。
这种奇怪的残酷和丑恶的感觉随时存在,随时准备向她扑来,这种一般人(只有她自己是个例外)随时都表现出来的强烈的嫉妒情绪,成了她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最严重的影响之一。无论在什么地方,在学校里,在朋友们中间,在街上,在火车上,她都本能地抑制住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出头露面,把自己假装得更无能一些,因为她害怕有人会看见她的未被发现的自我,怕它被人拉住,怕它受到那个低下、平庸的大自我的残酷和充满仇恨的攻击。
现在,在学校里她感到安全多了。她知道如何把自己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如何在许多问题上有所保留。可是只有在星期天她是自由的。在她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便开始感到,在她的家里,大家对她的厌恶情绪越来越大了。她知道在家里她是一种惹起麻烦的因素。但尽管如此,到了星期天她还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对自己感到自由,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恐惧和不安的感觉。
即使赶上风雨交加的日子,星期天也是值得庆贺的。厄休拉在星期天醒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无比快慰的感觉。她自己也奇怪,她的心情为什么那么地舒畅。然后她才会想起来,这一天是星期天。这一天,她感到似乎在她的周围随处都有一种欢乐的气氛,有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整个世界在这二十四小时中似乎已经停顿下来,被搁在一边了,只有星期天的世界仍然存在着。
在这一天,甚至家里的那种混乱状态她看着也十分高兴。如果孩子们睡到七点还不起来,那就算是幸运。一般说来,刚一过六点,便听到一声鸟叫,一阵人声,接着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开始叫起来,宣布新的一天的开始,然后是孩子们的小脚迅速在地上跑动的声音,孩子们只穿着衬衣,到处奔跑,红红的腿,星期六晚上刚洗过的晶光闪亮的头发,洁净的身体使他们的心灵激动起来了。
当半裸的洗得很干净的孩子在屋里到处乱跑的时候,父母当中必有一个此刻便会马上起来,或者是又浓又黑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耳边的懒洋洋地胡乱穿着衣服的母亲,或者是头发支棱着、衬衫钮扣敞开着、样子显得很舒服的父亲。
这时,呆在楼上的姑娘们就会听到几乎每天都出现的几句话:
“当心,比利,你这是要干什么?”父亲用他那宏亮的颤抖的声音说;或者是妈妈的庄严的声腔:
“我可是早说过,卡西,我是不许这样的。”
让人不能不感到吃惊的是,父亲的声音,尽管他一动也不动,却响得如同打锣一样,而母亲,尽管她的衣服到处都向外支棱着,头发也没有拢上去,满屋的孩子闹翻天地狂喊乱叫,她却能够像一位皇后接见臣下似的说话慢条斯理。
不一会儿,早饭端了上来,楼上几个较大的姑娘也下楼去跟着大家一起乱吵吵,而那一群半裸着的孩子,用格德伦的话讲,则像从后面望去的一队天使,一会儿让你看见几条光着的小腿和几个光着的屁股,一会儿又不见了。
接着,那几个小家伙一个一个慢慢被抓住了,然后给他们脱下睡衣,准备给他们穿上干净的星期天的衬衫,可是不等人把衬衫套过那金羊毛的头发,那光着的小身子又已经远远逃开,倒在作为客厅地毯的羊皮褥子上了。这时妈妈一边严厉地呵斥,一边像抡着套索似的举着衬衫,在孩子们后面追着,而这时尽管父亲也亮开了响亮的嗓子,那光着身子的孩子却四脚朝天倒在那大毛的羊皮褥子上,高兴地大叫着:
“我在海里洗草,妈妈。”
“你干吗让我老拿着你的衬衫在后面追你?”妈妈说,“赶快起来吧!”
“我在海里洗草,妈妈,”那个打着滚的光身子的孩子说。
“我们都说洗澡,不说洗草,”妈妈带着她满不在乎的奇怪的威严说,“我这儿拿着你的衬衫等着呢。”
最后衬衫穿上了,袜子配成了对,小裤子扣上了钮扣,小裙子也从背后扣上了。接着便出现了在吊袜带问题上全都推卸责任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怯懦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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