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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伊再一次欺骗了儿子。
这次还是一样,有些事情她觉得过于羞耻,不敢告诉他。在芝加哥机场,他问她打算去哪儿,她撒了谎。她说她不知道,说到了伦敦再考虑,但其实她很清楚她要去哪儿。她发现自己会单独出发后,就下定决心要去这个地方:挪威的哈默费斯特,她父亲的老家。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家在哈默费斯特的老宅很惹眼:位于镇区边缘,宽阔的三层木屋,屋后正对大海,有一道长长的栈桥,他们家一个下午就能钓满满一桶北极红点鲑,屋前是一片田地,整个夏天都有金色的大麦随风摇曳,还有个小兽栏,养着几头山羊、绵羊和一匹马,标出农庄边界的是美丽的蓝绿色云杉,到了冬天会积满皑皑白雪,积雪多得有时候会扑啦啦地化作大团雪粉掉落。屋子每年春天都会重新粉刷成明艳的鲑肉红,因为冬天的风吹雨打会抹掉上一年的涂料。费伊坐在父亲脚边听着他讲述这一切,在脑海里构建家族祖居的图像,在背景里添加一道犬牙交错的山脉,用她在《国家地理》杂志上见过的火山黑沙覆盖海滩,还有她在电影或杂志里见过的其他美丽事物,任何一个富有田园色彩和异国风情的地方都会成为这里:哈默费斯特的老家。随着童年的过去,它慢慢地聚集了她所有的幻想,成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存放之地,到最后,她对那里的想象糅合了北欧、法国乡村、托斯卡纳和《音乐之声》里演员在巴伐利亚茵茵群山中放声歌唱的壮丽场景。
然而,费伊发现,真正的哈默费斯特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坐短途航班从英国到了挪威奥斯陆,转机去哈默费斯特,乘坐的德哈维兰航空飞机看起来过于庞大,单凭螺旋桨似乎无法让它留在空中。落地时,她发现哈默费斯特是个怪石嶙峋的贫瘠地方,除了最坚韧多刺的灌木和矮树,长不出任何植被。北极圈的寒风呼啸吹拂,风里夹杂着石化产品的甜腻气味。因为这是一个石油城,一个天然气城。巨大的橙色运输船将液化天然气和原油送往海岸边林立的炼油厂,灌进从空中望去仿佛死物上勃发的蘑菇的白色球形储罐和蒸馏塔,港口的渔船相比之下仿佛侏儒。采集天然气的钻井平台从镇子里就能看见。没有随风摇曳的大麦地,只有空荡荡的乱石堆场,扔着锈迹斑斑的废弃炼油设备。怪石嶙峋的陡峭山丘上覆盖着苔藓。没有海滩,只有遍布巨石、无法涉足的悬崖,像是经历过一场牵涉到炸药的事故。几幢房屋粉刷成明艳的黄色和橙色,显得更像一道抵挡暗沉冬日的防波堤,而不是快乐生活的证据。这怎么可能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美丽地方?它看上去是那么陌生。
她以为能在游客中心找到人帮助她,她说她在找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农庄,他们说。于是她描述了一下那幢屋子,他们说那幢屋子不可能还在,打仗时肯定被德国人毁掉了。德国人毁掉了那幢屋子?德国人毁掉了每一幢屋子。他们给了费伊一本介绍战后重建博物馆的小册子。她说她在找的地方有一小片农田,周围种着云杉,屋子背对大海。他们知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么一个地方?他们说有许多地方符合这个描述,她不妨走一圈看看。走一圈看看?是啊,这又不是什么大城市。于是她就开始走了。费伊沿着哈默费斯特的外圈漫步,寻找符合父亲描述的地方,位于小镇边缘能看见大海的农庄。她经过的建筑物以毫无特征、四四方方的公寓楼为主,它们似乎挤在一起取暖。没有什么田地,没有什么农庄。她走向镇外遍地石块和野草的地方,只有把根系扎进岩石的植物才能在这里存活,又硬又脆的野草在笼罩极地两个月之久的极夜黑暗中陷入休眠。费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一口气走了几个小时。她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会在这里见到什么,她确实相信了自己的幻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在犯同样的错误。她看见野草中被踩出来的小径,小径通往附近的一道山梁,她走了上去,迷失在自暴自弃的念头中,每走两步就大声骂一句“傻瓜,傻瓜”。因为这就是她,一个傻瓜,她做出的所有的愚蠢决定最终带她来到这个傻地方,孤身一人走在世界荒芜尽头积着白垩粉尘的小径上。
“傻瓜。”她说,盯着双脚,沿着爬上并翻过陡峭山坡的小径向前走,心想来这儿很愚蠢,找家族老宅很愚蠢,连她这身衣服都很愚蠢——平底小白鞋,完全不适合在冻土带远足,紧紧裹在身上的薄衬衫,因为尽管现在是夏天,但寒风依然凛冽。我充满了愚蠢决定的人生中的又几个愚蠢决定而已,她心想。来这儿很愚蠢,重新联系萨缪尔很愚蠢,她把他撇给亨利因此觉得她该为他负责,这个想法也很愚蠢。不,并不愚蠢,但嫁给亨利从一开始就很愚蠢,离开芝加哥也很愚蠢。费伊一边爬山,一边回顾她人生中绵延不断的糟糕决定。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是什么让她走上了这条愚蠢的人生道路?她不知道。回顾往事,她只能看见想要独处的熟悉愿望。想要远离人类、他们的评判和他们的无谓纠缠。因为每次她和什么人扯上关系,灾难就会接踵而至。她和玛格丽特在高中扯上关系,结果成了全镇的贱民。她和艾丽丝在大学里扯上关系,结果是被捕和被卷入暴力与混乱。她和亨利扯上关系,结果毁了他们一起生下的孩子。
在机场,得知萨缪尔被列入禁飞名单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此刻她对此感觉不太好,但事实如此。她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是开心,因为萨缪尔似乎已经不恨她了,另一方面是解脱,因为他不会跟着她。否则的话,她该怎么和他一起度过飞往伦敦的那段漫长时间啊——疑问会像海洋似的淹没她。不敢想和他一起旅行,和他一起在行程的终点安顿下来(不知为何,他似乎想去雅加达)。他的需要过于强烈,一向过于强烈,她无法胜任。
她该怎么告诉萨缪尔,她打算去哈默费斯特,仅仅因为一个愚蠢的鬼故事?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她第一次惊恐发作那天晚上她父亲讲的尼瑟的故事。这个故事始终陪伴着她,听见萨缪尔提到艾丽丝的名字,她想到了她这个老朋友多年前说的话:想摆脱鬼魂,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它回家。
这种迷信,实在太愚蠢了。“傻瓜,傻瓜。”她说。
她仿佛真的被恶鬼缠身了。她经常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从故国带来了什么诅咒,或者某种幽灵。但此刻她心想,或许她并没有被恶鬼缠身,或许纠缠别人的正是她,或许她就是那个诅咒。因为每次她接近某个人,就必定会付出代价。也许她就适合待在这儿,一个人,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不会再有人和她扯上关系,不会再毁灭什么人的生活。
她爬上坡顶,完全迷失在思绪之中,琢磨着这些苦涩的念头时,忽然觉察到了另一个生命。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站在小径上,马离她大约六米远,山梁在那里转向下坡,通往一条小山谷。她吓了一跳,惊叫道:噢!但马似乎并不吃惊。它站着一动不动,没有在吃东西。她似乎没有打扰它的清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它在等她。这是一匹白马,肌肉发达,侧腹部偶尔颤抖,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似乎在睿智地打量她。它嘴里有嚼子,脖子上有缰绳,但没有马鞍。它望着费伊,就好像刚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正在等她回答。
“哈喽。”她说。马似乎不怕她,但也并不显得友善,只是似乎暂时被费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看它等待自己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的样子,感觉其实有点诡异,但费伊不知道她该做什么或说什么。她朝马走了一步,马毫无反应。她又走了一步。依然没有反应。
“你是谁?”她问,她刚开口,答案就跳进了脑海:魅魔。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站在一道山梁上,底下是巨浪拍岸的乱石港口,这里是挪威,全世界最北的城镇。她发现自己掉进了童话故事。
马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是谁。她觉得自己被它吸引,想伸出手抚摩它,想摩挲它的侧肋,想跳上马背,让马带她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那会是一个适合我的结局,她心想。
她走近那匹马,她抬起手抚摩马的面颊,它依然没有退缩。它依然静静等待。她抚摩它双眼之间的地方,那里的触感比她之前想象的要坚硬许多,那里的颅骨非常接近体表,只有薄薄一层皮毛和骨头。
“你在等我?”她对着马的耳朵说,灰色与黑色的马耳上有一些银色斑点,样子像是瓷质茶杯。她琢磨着她能不能跳上马背,问题在于她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将是最困难的一个环节,接下来就简单了。马甩开四蹄奔跑,十几步就能来到不远处的悬崖边。落进大海只需要几秒钟。人生如此漫长,却有可能结束得这么迅速,她觉得很惊讶。马还在等她。
这时,费伊听见了一个声音,风带着这个声音从底下的山谷飘上来。一个女人正在走向她,嘴里用挪威语喊着什么。女人的背后,就在她的背后,是一幢房屋: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屋后有个面对大海的凉台,有一条小径通往摇摇欲坠的木头栈桥,屋前有个大花园,有几棵云杉,有一小片草场,养着几头山羊和绵羊。屋子的外墙是灰色的,经历了日晒雨淋,但在几个风吹不到的地方——屋檐底下和百叶窗背后——费伊看见了旧日涂料的残存痕迹:鲑肉红。
看见这些,她险些坐到地上。屋子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但她依然能认出来。感觉依然很熟悉,就好像她曾经来过许多次。
女人走近了,费伊发现她是个结实的年轻女人,大概和萨缪尔差不多年纪,有着费伊在这个国家时常见到的那些外貌特征: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直发,颜色介于黄金和棉白之间。她微笑着对费伊说了句什么,费伊听不懂。
“肯定是你的马吧。”费伊说。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只能冒昧地使用英语,但她别无选择。
然而女人似乎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她得到了这个新信息,侧着头像是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英国人?”
“美国人。”
“啊,”她点点头,像是费伊的答案解决了一个重要谜题,“这匹马有时候会乱跑。谢谢你拦住它。”
“不是我拦住它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就站在这儿,更像是它拦住了我。”
女人自我介绍:她叫莉莉安。她穿一条人字纹的灰裤子,布料似乎很结实,浅蓝色毛衣,一条像是自己织的羊毛围巾。她是谦逊北欧人的活样本——沉静而优雅。有些女人就是能毫不费力地用好一条围巾。莉莉安抓住马缰绳,两人一起走向那幢屋子。费伊心想她会不会是我的远亲,因为这里百分之百就是她在找的地方。这么多细节都对得上,尽管她父亲讲述的版本有所夸张,此刻她看清楚了:屋前不是田地,而只是花园;没有长长一排云杉,而只有两棵;海边的也不是什么宽阔的栈桥,而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码头,估计只能容纳独木舟停靠。费伊心想不知道父亲是存心吹牛骗人,还是离家多年后,在他的想象中,屋子变得越来越巨大和雄伟。
莉莉安在和她攀谈,问费伊从哪儿来,玩得开不开心,打算去哪儿。她建议费伊可以去尝试哪几家餐馆,可以去附近的哪些景点看看。
“这是你家?”费伊问。
“我母亲的。”
“她也住在这儿?”
“那当然。”
“她在这儿住了多久?”
“差不多一辈子。”
屋前的花园生机勃勃,灌木、青草和花卉郁郁葱葱,几乎没有人工整理过。这是个闹哄哄的古怪花园,鼓励大自然肆意生长得乱七八糟。莉莉安把马牵进围栏,关上摇摇欲坠的木门,用绑成结的一小段麻绳闩上门。她感谢费伊帮她找到离家的马。
“希望你的假期玩得开心。”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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