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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凌非寒!”纪小棠脸色苍白地大叫了声,却没有让凌非寒有一时驻足。她抬腿要追,忽又顿住了身形,一眼扫过沈白聿、纪和钧、以及那已将冰冷的尸体。目光中既无谴责,也无悲哀,这向来天真烂漫的少女,此刻心中只充盈着不知对谁、亦不知为何的深深的失望。她贝齿一咬,俯身拾了地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就追了出去,甚至连门也顾不得关。
纪小棠眼中的失望,如浸了毒的匕首,狠狠插进纪和钧心中。他五味杂陈,默然好久,才望向爱女消失的门扉,无限怅然地道:“没想到,你竟真的知道。”
沈白聿的声音并不大,有丝不易觉察的倦怠,道:“我也是刚才,才肯定自己没有猜错。”
从初见他们二人起,沈白聿便觉诧异。杜素心品貌端庄姊姊惨死后不畏人言,竟留在了异姓凌家。更长年小姑独处,如同寡居,与凌非寒形影不离,未免不合常理。第二次见面,温惜花问起凌家惨案,杜素心讲到那晚乃是为了找凌非寒而遇难。她忆起找不到凌非寒,又见尸陈遍地的情形,用了一个词‘几欲发狂’。贼人进家,一不求保命,二不理至亲姐姐,反而几欲发狂地忧心自己的侄儿;平日更对凌非寒着紧小心事事看重,其中不可告人的缘故,不免耐人寻味。
他又淡淡地道:“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认为,一定有某个理由,叫杜姑娘不得不为左风盗所用。”
纪和钧苦笑道:“你真正是心细如发。”
沈白聿低垂了眼,一抹自嘲忍不住浮上。这种种猜测,他甚至连温惜花也从没告诉过。之所以对凌非寒事事上心,对杜素心的异动警觉,甚至大失常态,只因为他也曾有十余年,活在一个每个人皆有不可告人隐秘的地方。
纪和钧忆道:“我和杜姑娘也算老相识了。那时我查探凌家一案,在她重伤昏迷之时,曾请稳婆验看过她的伤口。就其形容,那分明是劈至一半又中途收手的刀伤,在我逼问之下,杜姑娘只得吐实。那晚她见贼人要杀草丛中昏倒的凌非寒,奋不顾身地以己身护住了孩儿,左风盗那人本欲将她置之死地,忽然间不知为何,却动了恻隐之心。”
沈白聿已收拾起情怀,道:“恐怕因为那人既是杀人越货的贼人,也是为人妻母的女人罢。”
纪和钧摇摇头道:“个中内情,恐怕永远也没人知道啦。杜姑娘心思单纯,没几句话就给我逼问至无路可退。她当即不顾病体向我跪倒,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那日我虽答允永不追究此事,却已觉得,她一生恐都将为此所累。”
他的话中犹有余味,沈白聿却并未追问,只道:“在她眼里,凌非寒的身世乃是一生心结所系,任何人都不可触及。她在兹念兹,谨言慎行,生怕有朝一日,这身世甚或是自己,变成了儿子的负累。”
纪和钧颔首长叹道:“不为父母,不知天伦。唉,天下间做父母的,本就是为了子女,甚么苦都可以忍受,甚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沈白聿望着他,静静地道:“我也不知你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一件事。若杜姑娘少为凌非寒着想一点,多相信自己的孩儿一点,事情或许不至走到如此境地。”
纪和钧喟然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是骨肉连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知道不对,谁人又能免俗?”
沈白聿沉默良久,才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罢。”
凌非寒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只觉自己发力飞奔了阵,又糊里糊涂拐了几个弯,周围的景象似乎从屋舍成了密林。初时还有各种纷乱琐碎的事充斥着脑海,将沈白聿那句扰人的话排出心头,但越跑,他越是流汗,心头就越是宁静。多少早已忘却的往事,多少隐约浮现的疑云,都一点点地清晰,历历在目,或不能忘。
他跑到一处,忽然就收起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这时,凌非寒才听到细细的喘气声从背后传来,他猛地回头,和弯腰歇气的纪小棠碰了个正着。
纪小棠跟着他跑了好久,曲折迂回,方觉周遭瞧起来眼熟得很,原来竟是那日沈白聿传授剑法的桃花林。忽见凌非寒蓦然转身,惊得歇也不敢歇了,柔韧娇小的身子弹得直直的。
凌非寒未曾料到会是纪小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漠然地看着她。
纪小棠觉得脚底一凉,凌非寒的模样,像极了那日自己无礼嗤笑惹怒了他的情形。她轻功虽好,这一路却也跟得分外辛苦。而自己方才不晓得在想甚么,只知绝不可放这人独自难过,念及凌非寒此刻心中的感受,她便觉心痛。如今真个追上了,才发现两人非亲非故,如许陌生;而她竟又知道了凌非寒的身世隐私,目睹了他撕心裂肺的痛苦。
然后,纪小棠不知为何就想:他这么骄傲,或许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啦。
她也没有去想自己本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也没有去想开口为自己开脱。纪小棠还是第一次这样着紧一个人,紧紧地把对方嵌在心坎上,只怕不小心放跑了就再也找不见。她是这么用力地想靠近,却又不知道该作什么才不会做错,以至于不自觉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
纪小棠见凌非寒冷冷的不想与自己多说一句的模样,只觉痛得呼吸也不畅了,话都说不出来。她茫然半晌,觉得手心被掐得生疼,才想起自己追过来的原因。
凌非寒望着纪小棠站在那里俏脸哀凄,半晌,白生生的小手伸了出来,在眼前平平摊开。白皙的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鸡血石印信。凌非寒不用看,也晓得上面横七竖八地刻着自己的名字。
就在纪小棠已经以为凌非寒再也不会同自己说一句话的时候,后者忽然开口了。凌非寒声音很干很哑,却很平静,柔声道:“这是素姨买给我的。那时西席先生教我们金石篆刻,我学的最快,刻的最好,长房的表兄们恼怒先生夸我,就悄悄把我刻好的章子丢了。回去后我同素姨哭诉,结果第二日,她便给买了这枚鸡血石印信叫我高兴……这么久的事,我早已经忘了,素姨竟还把它好好地收着……是了,好些事情,我都忘了,只有素姨会好好地替我收着。就像她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却从不知道。”
凌非寒说了半晌,突地笑了一笑,笑容无比苦涩,自语道:“我又说错啦,不该叫素姨,该叫娘才对。”
语落方歇,他却惊异地发现,不知何时,纪小棠已泪流满面。
纪小棠是个非常好看,非常可爱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哭起来本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她哭的时候,却很不好看——双眼通红,鼻翼不停抽泣,大滴大滴的泪水竞相涌出,把小脸花的一塌糊涂,要多么难看就有多么难看,要狼狈就有多么狼狈。
凌非寒被她哭得莫名其妙,奇道:“你哭什么?”
纪小棠这才觉得丢人,也来不及拭泪,赶紧低下头,拿另外一只手捂住脸,哽咽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听见你说得开心,心里面就难过……我想,你是要哭的嘛,但是你不哭,所以我就忍不住想哭……我也不知道啦!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就哭得更凶,凌非寒从没见女孩子这么号啕大哭过,硬生生被震了个手足无措。
纪小棠距离他只一臂之遥,一手捂住脸哭的稀里哗啦,一手还是乖乖直伸着掌心摊开,甚至不敢动一动。这本是个很奇怪,也很好笑的场面,凌非寒却觉得心里面有个地方渐渐的、悄悄的化开,终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凌非寒抬起手,回握住纪小棠摊开的掌心,又拿袖子去擦她的脸,十分轻柔。后者怔怔地任由摆布,边抽泣,边瞅着他的动作,脸慢慢地红了。
纪小棠忽然小声道:“凌非寒?”
她长长如扇的睫毛只要一眨动,泪水便又从圆圆的眼睛里落了出来。凌非寒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用袖子吸去她腮边新生的眼泪,随便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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