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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工作薄弱的地方,就一天吃不到饭,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来。到了工作没有基础的地方,晚上不敢住在村里,宿在漫洼野地,睡在秫秸堆里。在机关里的时候,依靠同志们从伙房里偷几个馒头来吃。在饭铺里吃饭,他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吃个半饱。为了工作,他得骑着车子从潴龙河跑到滹沱河,又从滹沱河跑到唐河。不久,瘦得凹着两只大眼睛了。
这时夜快深了,屋里没有灯,人们都睡着,操场上静静的,全城没有一点声音。贾老师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耸立在夜暗里的古圣殿的轮廊,看着重楼上飞檐斗拱的影子,拍着嘉庆的肩膀说:“嘉庆!不要哭,你还年轻,应当更好地锻炼……”他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张嘉庆的肩头上,喃喃地说:“要锻炼得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决定问题,能够独立工作,那才是一个坚强的干部。目前,我们党就是缺少这样的干部。”他又歪起头看着嘉庆的脸,说:“要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向前看,不应该是个用眼泪来洗脸的人。”
张嘉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是。”
贾老师说:“我把你介绍给江涛,他和你一样,也是在党的教养下长大的。这人在工作上英勇、机智,性格也挺浑厚。你通过他接上关系,我要在介绍信上注明,等你年岁一到,立刻转为党员。江涛在去年已经转党了。他一定好好照顾你……哎!他有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嘉庆立刻破涕为笑,说:“我见过,她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长得细身腰,长身条,黑眼珠儿特别的黑,白眼珠儿特别的白……”
贾老师又说:“是呀!我给你写个信,叫他们想办法帮助你考上第二师范。你的生活问题、读书问题,就都解决了。”张嘉庆说:“我知道江涛是个能干的人,和他们一块工作,一定是很愉快的。”
贾老师说:“第二师范供给膳宿费,不够的话,可请求组织上帮助,这也在信上注明。你再好好读几年书,文化水平低的人,就很难在政治上很快提高。”
张嘉庆问:“你呢?”
贾老师说:“我是不能动的,我还要在这里坚持。我要采取合法存在非法活动的方式工作下去!”
贾老师说着,站在张嘉庆的背后,用手指抚摸着张嘉庆的下颏,嘴巴上的胡子,已经硬起来了。他说:“记住,同志!光凭热情不行呀!一个好的革命干部,他需要文化知识——各方面的知识。需要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
张嘉庆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窗台说:“我不同意江涛早早有了爱人。”
贾老师直着眼睛问他:“嗯,为什么?”
张嘉庆说:“我觉得,这样对女同志并不好。再说,做为一个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家,要生孩子,要……不,应该让她们独立,象男人一样的革命,在社会上做些事业。”
贾老师说:“可是她们早晚要结婚的。当然,一个好的女同志,她不一定漂亮。内心的美丽,比长得漂亮更为可贵。”说着,又纳起闷来:“他为什么这样同情女人?显然是受了一种什么刺激。”
张嘉庆是张家的独生儿子。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唱了两台大戏,喜幛贺联摆满了半条街。酒席摆了一院子,送礼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到二三里路以外。他长大了,只许跟大娘叫娘,跟母亲叫“小娘”。生他的时候,母亲只有十七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母亲晚上和父亲在一块睡觉,白天和长工们下地做活,摘花割谷,在磨房里碾米、磨面,给大娘洗衣服。
大娘不让母亲奶嘉庆,雇了个奶母。说也奇怪,嘉庆渐渐地不象母亲了。母亲哭着说:“大娘使了魔法,把我的孩子脱形了!”人们抱起嘉庆来端相端相,说:“可就是,真也奇怪!”
张嘉庆长大了,大娘不叫他和母亲见面。有时母亲背着筐下园子拔菜,在路上碰上他,就流下两行泪,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儿呀,儿呀,你快长大!长慢一点,娘就等不得你了!”说着,用破袖子擦着眼泪。
奶母对嘉庆说:“穷娘嫁到财主家里,一下轿大娘横着皮鞭站在天地神牌底下。装腔作势,在娘脊梁上抽了一百鞭子,立过家法。”还说:“别看大娘吃得强穿得强,生身的母亲是穿破衣裳的。”
张嘉庆长大了,母亲青春的年岁也过去了,父亲又娶了个小娘来。小娘长得更漂亮,把母亲忘在脖子后头。母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从此用泪洗脸,就泪吃饭。母亲的脸,渐渐地瘦了黄了,长上横纹。她不愿这样地活下去,在张嘉庆逃跑以后,也就离开张家,上北京去,帮人做活,当起佣人来。
张嘉庆的家庭历史情况,贾老师在他入团之前就知道。看他阶级出身不平常,对他加强阶级教育,培养成一个赤色的战士。也曾对他说过:“象你母亲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你是受压迫的人生的儿子,你要为他们战斗一生!”
夜深了,嘉庆骑了一天车子,身上累了。激动的感情,又慢慢平静下来。用眼泪洗净了心情,倒在床上睡着了。贾老师对着深夜,对着静寂的院落出神。他在这个地区工作了将近七年,走过不少村庄,接触了不少革命的农民,培养了干部,教育了青年一代。如今,敌人要追捕他。他对家乡有很深的留恋,嘴里不住地念着:“家乡啊,亲爱的家乡!不论阶级敌人怎样凶狠,我要和家乡的人们并肩作战,度过这白色的恐怖!”
为了送张嘉庆走,贾老师第二天早起了床。点上灯,给江涛写了信。贾老师把张嘉庆的衣服包好,叫他起来说:“棉衣和被褥,我告诉这里同志们,给你捎去。”
张嘉庆说:“我要是考不上呢?”
贾老师说:“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经过保定的时候,告诉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
张嘉庆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学校。出了门,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舍的,不忍离开他的母校。天刚薄明,他们趁着夜暗,沿城根走到西北角上,爬过城去。贾老师说:“路上渴了喝壶茶,别可惜那么一点钱。出了门一闹起病来,花钱更多。”张嘉庆说:“是!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张嘉庆跳下城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他住过几年的城堡。贾老师还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岗上,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要亲眼看着年轻的同志脱离险境。张嘉庆回过头来,看着他严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远。
卷三
41
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汉线交叉的地方,离北京三百七十里。河水缓缓地流着,流过丘岗,流过平原,流过古老城堡的脚下。流过白洋淀,和大清河汇流,流向天津,流入渤海。
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当时有十五万人口。民国初年,在这里建下军官大学,为军阀混战种下了冤孽。狭窄的街道上,满铺着石块,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纪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车和帆船把粮食、兽皮、水果,运往京津。再把洋货——工业品运到乡村里去。
这里有十三所学校,一所大学。省立第二师范就在西城的角下,这是一个中级学校,当时全校有三百多同学。一条小清河的支流,从旁边流过。江涛在这里受过四年师范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历史,是保属革命救济会的负责人,二师学生会的主任委员。暑假期间,江涛被选在学生公寓委员会里工作——沿着旧习,每年暑期招生,学生会筹办临时公寓,招待乡村里来投考的学生们。
江涛得到支部负责人夏应图同志的同意,把嘉庆安排在养病室里。每天演算术、写小字,准备投考的功课。江涛分派厨工里的“同志”,按时把病号饭送去。在这个期间,第二师范经常住着不花栈费的客人。
江涛为了解决嘉庆的生活问题,带他去找严萍,她是救济会的会员。一进门,严萍刚下课回来,看见嘉庆就问:“张先生来了?少见!”张嘉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睁开大眼睛看着她。严萍回过头来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神枪手哪!”开了门,在自己小屋子里招待他们。她洗了手沏上茶,从父亲屋里拿了一盒香烟来。
张嘉庆一见到严萍,就悄悄地把眼光避开。他住在小城市里惯了,没接触过女人,今天遇到严萍,不敢正眼去看。视线一碰到严萍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象锥子一样尖锐,好象隔着胸膛,能看透别人心血的吞吐。张嘉庆象一只被苍鹰拿败了的百灵,把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鸣啭。象有千丈长绳缠在他身上。其实是严萍一见到江涛,就心上高兴,脸上泛出明媚逼人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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