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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了背後的窗户,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能跳楼!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沉静下来,装得若无其事,办公室里没跳楼的都若无其事,不也是装出来的?装不出来对自己失控,便朝楼下跳。
挨到午饭时间,再革命饭总是要吃的,立刻意识是句反动话,他得泯灭这些反动思想,那怕是一个句子,愤慨郁积在心都会给他酿成灾难,祸从口出,这至理名言口可是自古以来智慧的结晶。你还要甚麽真理?这真理就是千真万确,甚麽都别想!别动心思,你就是个自在之物,你的病痛恰恰在於总要成为自为之物,就注定你灾难无穷。
好,回到他,那自在之物,磨磨蹭蹭,等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再上厕所。饭前先去解手极为正常。他插上大便池门里的插销,掏出了信,没想到竟是许倩写来的。「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不配有别的命运……”这话跳进眼里,他立刻把信撕了。转念,又把撕了的纸片全装回信封,拉响水箱,察看便池四周,没留一个纸屑才开门出来,洗手,用水擦了擦脸,镇定精神,下楼去食堂了。
晚上回到房里,他插上门销,台灯下把碎纸片拼凑齐,反反覆覆研读这封来信。一个哀怨的声音在诉说绝望,却只字没提小客栈那一夜,也没说到地码头上被截之後的事。信中说这是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封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一封绝命书。「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信就是这么开头的,说她分配到晋北的大山沟里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赖在县城的招待所里还没去。她之前,一个华侨女生也分派到大山里的一个一人一校的小学,带了她在新加坡的父母早为她准备好的六箱嫁妆,用毛驴驼去的,一个星期後便死在山沟里了,无人说得出死因。她如果也去的话,就不会再见到她了。情在呼救,他是她最後维系的一点希望,想必她父母和姨妈都无法援救她。
半夜里,他骑车赶到了西单邮电大楼,县招待所的信纸上印有电话号码,他要了个加急电话。一个女声懒洋洋的没好气问找谁,他说明是北京的长途,找个待分配的大学生叫许倩的,电话便撂下了。话筒里嗡嗡响了许久,才有个同样没好气的女声问:「你是谁?”他说出要找的是谁,对方说:“我就是”。他全然听不出倩的声音了,同她那一夜就没大声说过话,这陌生的声音令他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话筒里依然嗡嗡空响,他支支唔唔说:「知道你还在,就好。”「吓了我一跳!这深更半夜突然叫起来,弄得人心惊胆战!”倩在电话里说。他想说他爱她,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二路骑车准备好的那些话却无法出口,这深夜北京打去的加急长途电话,那山区闭塞的小县城里的接线员一定在听,他不能给倩若心来甚麽嫌疑,让人误以为她有甚麽事。话筒嗡嗡空响,他说收到她的信了。话筒又嗡嗡响,他不知道还应该再说甚麽。「你要打电话的话,白天再打。”那声音冷漠。「那麽,对不起,休息吧,”他说。那一头电话便扣上了。
37
一个姑娘扑倒在你身上,你躺在床上,没完全清醒过来。她笑嘻嘻同你打闹,你不胜惊喜,希望不是在做梦。你被她的胸脯压住,从敞开的领口摸到她细滑的皮肤,捏到结结实实的奶,她也不遮拦,就同你闹著玩。你庆幸这不期而遇,却叫不出她的名字,隐隐约约知道她的名字,可又怕叫错了。搜索记忆,那麽个环境,有那么个女孩,你时常在路上遇到,可总无法同她亲近,这会儿就贴在你身上,你说怎样也想不到能这样见到她,你真高兴!她说就是来找你的,路过这城市,听说你在开会,就找到这里来啦。你说别走了—.她说当然,不过得先把行李存了,办好登记住宿的手续。你没立刻同她做爱,心想有的是时间,她既远道来特地找你,不会就离开。你即刻翻身起来,问她行李在哪里?她说,噬,不就撂在边上那房里。你侧身探望!两间房竟然相通,没有隔断,那房里还有两张床。你担心再住进别人,说得赶紧找旅馆的服务员换间双人房。可正是午餐时间,那麽先去餐厅一起吃饭,她紧跟你,假身相依,说找你可找的好苦,你依然在思索她的名字,望了望这熟识的面孔,可又难以确认。她更像女人而非少女,一个大姑娘或是一个小女人,同她做爱该不会有甚么障碍,再说她就为你而来。她问是不是要见见会议的主持人,先介绍一下?你说你如今是个自由人,想同谁一起就住一起,用不著谁来批准,你乾脆带她去旅馆的服务台换个双人房间。柜台後的男人给了你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钥匙上的小牌有房间号,你问他这房在哪里?那人说他只管登记,要问可以打电话,纸条上便有电话号码。你问可不可以用他柜台上的电话,他说得投硬币。你摸索口袋找不出零钱,又同那人商量,是不是可以先打了回头再付?他不置可否,你打了电话,回答说房间在三楼。你乘电梯却到了顶层,出来竟然是个停车场。你们又进电梯,到了楼下,依然找不到那房间。你拦住过道里推个车在清理房间的女服务员问,她说还要再下一层。你们终於到了底层,是个考究的大餐厅,你想不如先吃饭。领座的打的领结,彬彬有礼说对不起,这得预先定座,位子都满了。你说是参加会议的,他说为与会者专门准备了,在另一个餐厅。你同她又乘电梯上去找你们的房间,细看钥匙上的号码有些古怪:NO.一一G.Y。你找到十四十五十六号房门,可就没有十一号。你问过道边的酒吧在高脚凳上坐的一个胖女人,想必是住在这里的旅客,该知道这号码怎麽回事。转椅一转,这女人转过身指著你身後说,噬,那个洞穴!你不明(口怎麽会是洞穴?而门框上钉的铜牌果然是一一.G,後面还有个字母模糊不清,可能是N。你掀开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门帘,里面好大一排统铺,你环顾这间大屋,统铺右边上方还有一层铺位,伸入墙里,爬著才能进去,四个双人的铺位都放上枕头。你想到要同她做爱,便在尽里最边角放下了她的行李包。从房里出来,你心想无论如何得另找个单间。可她说同来的还有个女伴,得住在一起,好在这城市她们还有熟人!总有办法落脚。可你说她既然来找你:….她说下一回吧,还有机会。她转身要走,你醒来了,十分遗憾,想再追忆,想抓住些细节,弄明白这梦怎么来的,却发现睡在个单人床上—一个小房间里,窗外鸟呜。
你一时记不起怎麽会睡在这里,头脑昏胀,还没全醒,昨夜酒喝多了。很久没这样滥饮,各种酒混杂,威士忌五粮液红葡萄酒,而啤酒不过用来解渴,整箱的啤酒开起来没完。苏格兰的威士忌是谁从英国带来的,而五粮液来自中国,你记起来了,是一帮中国作家和诗人在这里开会,斯特哥尔摩南郊,以被谋杀的帕尔梅总理命名的”个国际中心。
你重新睁开眼,坐了起来,望见窗外”片湖水,云层很低,平坦的草地上树木茂盛,只有鸟叫而四下无人,十分安静。
你追忆梦中那姑娘给你的温馨,不免怅然,怎麽做这样个梦?都怪昨晚这一夥又谈的是中国,喝那麽多酒,中国真令你头疼。可这正是会议的宗旨,讨论的是当代中国文学,由瑞典人出钱把一帮子海内外的中国作家请来,提供机票和几天的吃住,这麽好一个度假胜地,
你没去餐厅吃早饭,从窗口看见楼下的大轿车开了,人都去斯特哥尔摩观光。
随後—你沿湖边铺了沙石的土路走去二片草场。一个个巨大的(口塑料包,装的大概是收割的草料。青绿的草地上,苍葱的森林边缘,此一处彼一处,这些洁白的物体显得那麽不真实,你好像又进入梦中。
顺小路进到树林里,湖光不见了,林子深处树木越见高大,最挺拔的是红松。你突然听见男女孩子的叫喊声,不禁有些激动,仿佛回到童年,你自然也明白那时光不会再有了。你站住倾听,想证实是不是幻听,加紧脚步继续前去口小路拐弯,前面有片林间隙地,果真有两个女孩,高个子的女孩穿条剪去半截的牛仔裤,裤腿的毛边在膝盖以上,同个小一些的女孩各拖一个大口袋,在地上可能在拣松果。再远,还有个小男孩,手里拿个捕飞虫的网兜跑来跑去。两个女孩时而停下来,你免得干扰她们!放慢脚步。小男孩在前面边跑边叫,两个女孩喊他,男孩子不听还跑,她们拖著口袋也就跟上去。孩子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长了草的土路也变得荒寂了。似乎还可以听到孩子们隐约的叫声,你站住谛听,却只有风穿过树梢阵阵的松涛声。
你还在追忆那梦,追忆抚摸地细滑结实的小奶那手感,追忆那张模糊不清但又熟悉的面孔,又想起另一个做过的梦。奇怪的是你已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竟然成了回忆,仿佛确实有过这麽个女孩。她和同班的女生下课了,你和她好像是同班,可不容易接近,她们快快活活总是一群,也同男孩们交往,甚至交往的就是男人,可你无法进入她们的圈子里。你便又记起住过一个大院落,你家在後院,可你难以通过住满人家的前院进入你家!那女孩好像就住在这前院。於是,同另一个梦境又联系起来,那女孩家在一条壅塞的小街里,一个很深的老院子,一进套一进,她家在头一进庭院,进大门後左手的厢房,你中学的一位同学也住在这院里。你来看他是为的打听这女孩家还在不在,临了,你也没找到你那同学。这又牵连起另一些梦境,类似不确切的回忆,梦境与回忆难以区别,你记得你小儿时的光景,大约四五岁,那还是战乱中父母带你逃难,就住过一个大杂院,可你要找的却是个胸前鼓突突的大姑娘,记忆和梦都含混不清。
童年如烟如雾,只若干亮点浮现,如何将那淹没在遗志中的往事恢复?渐渐显露出来的也难以辨认,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你的虚构?而记忆又是否准确?毫无连贯,前後跳跃,等你去追踪,那闪烁的亮点便失去光彩,变成了句子,你能连缀的仅仅是一些字句。记忆能否复述?你不能不怀疑,你同样怀疑语言口的能力。所以复述记忆或是梦,总因为有些美好的东西在闪烁,给你温暖馨香憧憬与冲动,而句子呢?
你记得确有一个女孩和他同坐”张课桌,也同一条板凳,那是个很白净的小姑娘。一次考试时他的铅笔断了,那女孩发现了,便把课桌上她的文且一盒推过去,里面都是削得尖尖的各种铅笔。他从此便注意到这女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也要探望有没有她的身影。他拿起过这女孩夹在课本里的一张有香味的卡片,下课时,女孩便送给他了。同班的男生看见了纷纷起哄:「他俩好!他俩好哪—.”弄得他满面通红,但也许正因为有这种刺激,温馨同女性对他来说,从此联系在一起。
你还记得少年时的l个梦,在个花园里,草没推剪,长得很高,草丛里躺著个女人,洁白的裸体,一个冰冷的大理石雕,是他读过梅里美的小说一伊尔的美神一之後做的这梦。他同这石像竟紧贴住睡在一起,怎麽性交的全然不清楚,可胯间湿了一滩,凉冰冰的,那是么一天夜里,他醒来惶恐不安。
你想起伯格曼的那黑白的老影片一野草莓一,把一个老人对死的焦虑捕捉得那么精细。你大概也渐入老境。他的另一部影片一絮语与叫喊一中的三姐妹和一个肉感的胖女仆,在寂寞与情欲与病痛与对死的恐惧的折磨中,这都唤起你同感。文学或艺术是否可以交流?本无需讨论,可也有认为无法交流的。而中国文学是否也能沟通?同谁?同西方?还是大陆的中国人同海外华人?而甚麽叫中国文学?文学也有国界一.而中国作家有没有一个界定?大陆香港台湾,美籍华人是不是都算中国人?这又牵扯到政治,谈纯文学吧。有纯而又纯的文学吗?那就谈文学,那麽甚么是文学?这都同会议的议题有关,也都争个不休。
这类文学与政治的争论,你已腻味了,中国离你已如此遥远,况且早被这国家开除了,你也不需要这国家的标签,只不过还用中文写作,如此而已。
38
几辆大巴士停在不到一个月有五起跳楼的这大楼前,首批去农村的一百来人列队等军代表临行前训话,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做的红花,这也是张代表的指示,上车前叫几个办公室里的人赶做出来的。
这一支队伍战士们一多半上了年纪,还有女人和到退休年龄而未能退休的,以及病休的高血压患者,包括当年延安根据地的老干部和在冀中平原打过地道战的老游击队员,根据最新发布的毛的“五.七指示”,去种田,有了这朵纸花在胸前,劳改也光荣。
张代表从楼上下来了,手指并弄,搁在帽沿上,向大家行了个注目礼:
“同志们,你们从现在起就是光荣的五七战士了!你们是先遣队,负有建设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的共产主义大学校的重大使命!我祝大家劳动和思想双丰收!”
不愧是正规的军人,没有废话,说完便抬起手臂向大家示意,这就该上车了。楼前来送行的有家属,也有这楼里的同事,各层窗口都有人招手。三年来的派仗也打够了—走的好歹都算是同志,更有些女人抹眼泪,这场面就有点动人,但总体上气氛欢快。
他心里还真窃窃欢喜,把一切都清理了,连房里那个搪瓷尿盆都刷洗乾净,包装到公家发的木条钉的箱子里。下放的每人免费发两个这样的木箱,多要则个人付款,这都由国务院新成立的五七办公室专门下达了文件。他那些书也统统钉死在木箱里,虽然不知道何时还能打开,总得终生伴随他,是他精神上最後一点寄托。
他递交下放申请书的时候,张代表有点迟疑,说:「清查工作还没结束嘛,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後面”
他不等军代表说完便滔滔不绝,一口气陈述了要接受劳动改造的决心和必要,还说:
“报告张代表,我女朋友也大学毕业分配到农村了,干校建设好了,也可以把她接来落户,就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他并非躲避嫌疑,而是极为务实的考虑。张代表眼珠一转,这一转可是决定他生死命运。
“好!”张代表接过了他的申请书。
他松了气。
只有一个人说:“你不该走!!”
那是大李,他听出来是对他的谴责。他保护过的王琦同志来送行,眼睛红了,转过脸去。大李也还来同他握手告别,眼泡浮肿,却显得更憨厚了,他们始终也成不了朋友。他看出了大李的孤单,解散了的这造反派中他有的是战友,却没有真朋友,而他也抛弃他们了。
下楼集合站队之前,他去他的老上级老刘的房里也握了个手,老刘那手紧紧握住他,像捏住根救命的稻草,可这稻草也要逃避沉没。他们默默妞芸口捏住了一会儿,总不能牵扯住一起沉没,老刘的手先松开了。他总算终逃离了这疯了的蜂窝,这楝制造死亡的大楼。
前门外,火车站总那麽拥挤,站台上!车厢里,告别的和送行的人头一动,这时主要是下放的机关职工干部和去农村落户的中学生,大学生已经都打发到农村和边疆了。上车的男女孩子堵塞在窗口,挤在车窗外频频嘱咐的是他们的父母。站台上锣鼓喧腾,工人宣队员们带领还不到下乡年龄的一帮小孩子在敲打,把这分别的场面弄得十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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