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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曙光已经把花园淡々地抹上一片银灰,眼前这阿巴思诺特的单层别墅的轮廓已经显得很鲜明,很清晰——也很安谧。这里是那样的静,他们刚走到门前,忽听得踏垫上传出一阵急促的脚爪的朴々声,同时一个灰暗的东西从黑糊々的敞开门道里冲了出来!一溜烟跑下游廓,连蹿带跳地越过了草坪。这不是“大人”们的家犬,也不是在营地附近集市上游荡的黄毛野狗,而是一只鬣狗,在渐亮的ri光下,可以毫无问题的看清它那高耸的驼肩和发育不良的可笑屁股……
西塔站在那里,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又加快了节奏。鬣狗钻进树丛,树叶被碰得窸窣作响,声音渐々在远方消失,毛驴仍在院门口不停地大声咀嚼。但房间里还是没有声响!别墅后面的仆人住室里也没有动静——现在总该有人起来干活了。“瞅街的”(印地语chowkidar的音义讹译——译注),即守夜人到哪里去啦?他为什么不尽守职责,看护别墅?她的目光被一件很小的东西吸引住,这东西就在砂砾路面上,离她的脚极近,她慢々地弯下腰去,拾了起来。这是一只缎面高跟鞋,就是她曾见到“夫人大人”们在晚间舞会和“布蜡款纳室”(意为:大型宴会——原注,印地语burrakhanas的音义讹译——译注)穿的那种,此时此刻——或任何时候,在门前引道上丢置这玩意儿都是不伦不类的。
西塔让恐惧的视线跳过草坪和花坛,她终于发现花园里还杂弃着别的物件:书本、破碎的瓷器、撕烂的衣服、还有一只袜子……她扔掉缎鞋,拽着艾什,跑回院子的门口,把艾什搡进胡椒树的yin影里。
“你待在这儿,‘皮阿喇’。”西塔命令,那口气艾什从来没有听到过,“向后退——钻到树yin里去,不准有响动。我先去看々谁在别墅里,然后再来找你。你要是爱我,就别弄出声音。”
“你是不是去拿吃的?”艾什急切地问,又叹了口气:“我饿极了呢。”
“是的,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吃的。包准。只求你安静地待着。”
她丢下他,走过花园,鼓足全部的勇气,偷々地爬上游廓的台阶,进入无声无响的房子。里面空々的,昏暗荡然的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躺着砸烂的家具和破碎的东西,显然是那些抢jie了金银宝器之后又肆意捣毁一切物品的人干的。仆人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企图放火烧掉这座别墅的痕迹,只是火苗没有蹿到屋顶上去。在食品间的破门后面还有相当一批食品,无人顾得上偷掠,也可能是打劫者的教规不准许他们染指这类东西。
若在其他场合,西塔也同样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可是这会儿她抓过半片撕破的桌布,便开始包装起来,只要携带方便就尽量往里面塞。有面包、冷咖喱饭、一碗“荙儿”豆(扁豆——原注;印地语dal的音义讹译——译注)和吃剩的米粉布丁,还有几块煮土豆,许多新鲜水果,一张果馅饼,以及几种式样不同的饼干。还有牛nǎi,但都酸了,还有各式罐头,但拿起来太重。在四处乱滚的破酒瓶中间,幸有一只完好无损的,虽然是无盖的空瓶,却可以在一旁找到很多瓶塞子,她拿它到厨房门外的陶制“茶砥”(意为:陶制大水缸——原注,印地语chadi的音义讹译——译注)里灌满了冷水,急々慌々地朝艾什那里奔去。
正文 第二章 大起义(5)
天sè一分钟一分钟的白亮起来,昨天的打劫者——集市上“霸地骂市”(意为:地痞流氓——原注;印地语budmarsh的音义讹译——译注)们,肆虐了大半夜,现在很快就要从睡梦中苏醒,并回来查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东西可取。为了安全起见,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但首先必须扒掉那件一看便露馅的海军服;她焦灼而急促地把颤抖的双手向艾什伸过来。
艾什弄不明白,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把衣服给他穿上,为什么这会儿又要脱下来,不过,既然能够摆脱这鬼玩意儿,也该谢天谢地;他还放心地看到,他永远不会再穿用它了,因为西塔已将衣服扔在胡椒树下。他对着一堆冰凉的米粉布丁埋头饱餐起来。西塔来到一簇被踏倒的夹竹桃中间,那里有一口小井,她给铜“芦褡”灌满水,又为毛驴准备了一皮革桶,完后,他们再次爬上驴背,披着新的一天的灰珍珠似的晨光,朝着通往北方的库尔纳尔和旁遮普的大干线公路方向走去。
毛驴原本可以从大本营的平坦地面上穿过,可是通过稍渐明朗的天sè,西塔看见绝大部分别墅已被火烧得只剩下四面空壁,十几处熏燃的废墟上仍然烟雾燎绕,幽灵般的烟柱还在已经烧焦的树顶上袅然飘腾着。这景象使她的恐惧有增无减,她放弃了穿越营区的企图,转身朝岩岭方向那昏暗庞大的“旗杆塔”走去,那里是德里大道北上之后与大干线的交汇处。到了岩岭的顶端,回首—望,人们很难相信,脚下那曾经很热闹的营区此时已经变成枯寂的空壳,一道树木的天然围障挡住了视线,那飘溢其上的悠闲的烟霭看上去倒像是为业已消失的驻地准备早餐的炊烟呢。岩岭远处的一边,地面倾斜下去,渐々没入平衍的平原,平原上,朱木拿河徘徊于白sè沙堤和宽展的庄稼地之间,宛如一条银亮的缎带;一英里多路之外——越过平原的朦胧景象——呈现着德里的城墙和殿宇的圆顶,它们好像一艘大船,正漂浮在从河面升起的晨雾之上。一条剑舌一般笔直的粉白长路从“旗杆塔”伸向克什米尔门。但在这个时候路上空々如也,甚至没有风的吹动。空气凝滞,大地如此沉静,西塔听到,从很远很远的纳贾夫加尔运河那边传来一声村头雄鸡的啼鸣。
岩岭也是一片荒凉,即使在这里,地面上也杂陈着狼狈逃窜的无声证据:一只童鞋、一个洋娃娃,荆棘丛上挂着一顶饰有玫瑰结和飘带的无边女帽,还有在黑暗中遗失和仓惶奔命中扔弃的玩具、书籍、包袱、箱子……一辆轻型两轮马车侧倒在沟里,一只轮子已经跌烂,车轴也断成几截。万物都布着厚々的夜露,犹如镀上了一层银,使得残骸宝光四溢,使得草木青翠yu滴;然而,即将到来的白昼的第一口热气已经开始吹干露珠,枝々杈々的矮树林里已经响起鸟儿的啁啾和啭鸣。
“旗杆塔”那里没有人,里面堆着厚厚的一层破砖碎石,塔四周的地面上留着践踏过的痕迹!可见,由妇女、儿童、军官、仆人组成的一小队人以及他们的马拉车辆曾在此地露过营,待了好几个小时,才刚々离去,因为,挂在那架轻马车上的几盏马灯当中,有一盏还亮着呢。车轮、马蹄和人足的印记告诉她,曾在这里滞留过的那些人已向北面的库尔纳尔逃跑,要不是遇到另一件事,西塔说不定会去追他们呢……
“旗杆塔”五十码之外,在那条穿越萨德尔集市于沟渠右侧的大干线相衔接的路上,停着一辆被遗弃的马车,猛一看,上面装着的好像是妇女的衣服。毛驴跟前一天夜里一样又往后一褪,再也不前进。西塔不由得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车内装满了尸体:一共是四位身着红sè军服的“大人”的遗躯,肢体残缺不全,令人厌恶和畏惧;有人匆匆忙忙地将一件印花的软棉布女上衣和一条褶边裙扔在上面,试图遮住他们。那件女人的衣服印着勿忘我琉璃草和玫瑰花辩的图形,褶边裙原来是白sè的,但现在都被暗褐sè的污点沾染,因为,那些漂亮的深红sè军服不但被人戳满了横七竖八的剑痕,而且凝结着很僵挺的干枯血渍。
一只僵直的手从软棉布的褶子下矗出来,手上没有拇指,却仍旧戴着一枚无人想要的图章戒指,西塔凝视着这枚戒指,像胯下的畜生一样畏缩回来,面对这死亡的气息,她完全放弃了尾随英国人的企图。
在桥上听人讲到的故事,在库德萨?巴格植物园看到的“夫人大人”的尸体,甚至包括在大本营目睹的凄凉惨景,都没有使她确切真实地认清形势。这是起义、bao乱、纵火和“剐魃”(sāo乱,喧嚣——原注;印地语garrh…barrh的音义讹译——译注)。她虽然从未卷入过,却经常不断地听到这类事情的发生。然而,英国“大人”们总能够扑灭它们,事过之后,肇事者不是被绞死,就是被处以流刑,英国“大人”还是英国“大人”,其权力变得更为强大,其人数变得更为众多。但是,马车里的死尸却正是“大人”——公司军队的军官——而他们的同胞,其余的“大人”们竟然恐怖和慌张到了极点,在逃跑之前甚至都不敢停留一会儿来埋葬自己的同志。仅々抓来某“夫人大人”的衣服,扔到车上,盖住死者的面孔,便继续奔窜,而把尸首留给乌鸦和兀鹫,留给或许愿意剥取其军服的随便什么过路的恶棍。英国“大人”们再也不会安全了!她必须把“叭叭艾什”带走,带到远离德里和英国人的地方去……
他们随即改变方向,又返回刚々走过的路,去穿越已成废墟的营区:他们经过了焦黑无顶的别墅、已踏为平地的花园、掠夺一空的营房、报jing的钟楼,以及静悄悄的墓地——在这墓地的异乡的泥土之下,整々齐々地埋葬着一排々丧命的英国人。毛驴的小蹄子踏上了纳贾夫加尔运河的木桥,发出空洞轻快的得々声,一群正在干渠浅坑里饮水的鹦鹉飞腾起来,爆发出一片活泼的尖啾。他们此刻已经走出营区,进入开阔的乡野;转眼间天地不再灰暗和寂廖,晨光变作了嫩黄sè,四周嘈响起松鼠的吱叫和鸟儿的歌鸣。
走过去运河,路变得狭窄了,成为一条相夹于甘蔗与高草之间的小道,但很快就到达宽阔平坦的大干线公路。他们并未走上这条公路,而是横穿过去,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朝小々的达希普尔村的方向前进。若不骑驴,是不可能走这么远的,待到再望不见公路的时候,西塔爬下了驴背,自己开始步行。就这样,在太阳还没有变得热不可当之前,他们已把德里城抛在身后好几英里。他们的行进速度要比通常缓慢,因为,西塔仍然觉得处々都是危险,为了避开村庄和偶尔的行人,她总是绕道而行。不错,“叭叭艾什”承袭了他母亲的一头黑发,野外的露营生活也把他本来就是褐sè的皮肤晒成了黝黑,与任何一个印度人没有区别,但他的眸子如同两颗灰sè的玛瑙,谁能保证他不会被某一个过路人认出是白人小孩并被他砍了脑袋去求赏钱呢?再说,小孩子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大人有时是把握不住的,所以,不把德里和密拉特的起义者甩出许多ri的行程,她就不会安心。
光靠地里的庄稼是很难掩护他们的,好在平原上布满了开裂的伤痕似的干涸沟渠,还有荆棘林和大象草,连小毛驴也有足够的地方隐蔽自己。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也有英国人经过,因为,一群嗡々乱叫的苍蝇下面显露出一个欧亚混血老头的尸体,他大概是zhèngfu机关的一名职员,正藏在小道旁边的一簇乱草棵里。他跟库德萨?巴格植物园的那个胖女人一样,也是钻进杂草以后蜷曲着死去的,不同的是,他的伤势十分严重,不知他如何拖着受伤的身体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令人吃惊。
正文 第二章 大起义(6)
西塔不安地意识到,一定还有其他企图逃生的人没有选择通往库尔纳尔的路,也跑到乡下来了。不论谁发现了这种不幸的亡命者,都会把起义的消息带进气氛原来很平静的村子,从而激起村民对“富人西司”(意为:外国佬;印地语ferinhis的音义讹译——译注)的藐视和对参加起义的“sè炮”的拥护。但她原来还指望,走这条路可以跑到德里bao乱消息的前面去呢。现在看来,她原有的打算简直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草棵里的死者显然已在这里躺了一天,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帮助他走了这老长的一程——这个人在把他扔给苍蝇和噬食腐肉的野兽之前,还小心翼々地展开一方手帕遮住了他的脸部。西塔拉着那踌躇不前的毛驴从旁边走过去,为了转移艾什的注意力和自己的烦恼心情,她开始讲述起孩子最爱听的神秘山谷的故事,并告诉他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那个山谷,然后去过永远幸福的ri子。
夜幕降临时,他们刚好走出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来到一个村庄旁,村内亮闪々的灯光告诉他们,这里设有夜市,可以吃上热饭和鲜nǎi了,在这里投宿想必也是安全的。再说,“叭叭艾什”又累又睏,连话都不想说了,毛驴也需要喂料和饮水,她自己也疲乏得够呛。当晚,一个好客的农民接纳了他们,让他们走进搭靠在房侧的一间棚屋,与毛驴和这家的牛睡在一起。西塔自称,她是贾朗达尔公路边上一个铁匠的妻子,正带着失去父母的侄儿从亚格拉赶回去,孩子的父亲是她丈夫的弟々。她跑到集市上买了些热饭和水牛nǎi,在那里听到许多骇人的传闻——一个比一个更糟——后来,等艾什睡着以后,她走到打谷场的边上,那里有一小群正在闲聊的村民。
她远々地坐在黑影里,留神地听着有关这次起义的消息。这些消息是那天早晨一队古吉尔族人带来的,并在后晌得到了五名第五十四土著步兵团“sè炮”的证实,他们在前一天参加过克什米尔门的起义部队,眼下要赶到锡达纳和马扎卡纳加去,向人民发布新闻:公司的政权终于崩溃,德里再次恢复莫卧儿人的帝制统治。起义经过叙述得十分详尽;西塔听了村中老人的转述,十分相信,因为,自从第三骑兵旅的士兵在密拉特大道上从她身边奔跑过去以后,她已有许多亲身经历。
老人说,密拉特的英国人全都尝到了宝剑的滋味,与舟桥上“sè娃”的介绍毫无二致,德里也是一样,城里和大本营的英国人统々遭到杀戮。情况不仅发生在德里,也不仅发生在密拉特,国为,整个印度斯坦的旅团都起义了,不用很久,在这片士地上就再也看不到活着的“富人西司”——连“富人西司”的崽子也不会剩下一个。那些企图逃跑和保命的家伙正在被追踪,被杀死,要是有人藏进了丛林,即便他们的生命还没有被饥渴和烈ri所断送,也会一个々被野兽吞噬。他们的末ri已到。他们像被大风卷走的灰尘一样消失了,连一个可以报告他们去向的人也剩不下。普拉西之战(发生在一七五七年。此战之后,印度落入克莱武和东印度公司之手。民间传说,从这一ri起,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只能维持一百年——原注;克莱武是1750年以后马德拉斯总督sāo德斯手下的一员干将——译注)的耻辱得到洗雪,一百年被征服的历史告以结束——从今以后还可以免交赋税呢!
“那么……埃什……米特大人也死了吗?”有人用凛然敬畏的口气问,他大概是指当地的区长,村民们充其量只见过这么一个白人。
“那还用说吗。星期五祷告的时候,杜尔迦?达斯说过,他骑马去了德里,要看望监督官大人,那个脸上长麻子的‘sè炮’不是讲了吗?所有在德里的‘安格里齐人’都被杀了。他肯定也死啦!像他这号坏蛋一个也活不成。”
西塔越听越怕,后来悄悄钻进黑影,慌々张々地赶回村里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小个儿的陶钵子和调制褐sè颜料的几种原料,这种褐sè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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