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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问,“熟的鸦片又是怎么制出来的呢?”
“有几种办法。”鸦片贩子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一种是煎熬。将生鸦片用木炭文火轻轻地煎,慢慢地熬。一种是发酵,像发面一样的,加一点酵母进去,让生鸦片发开,再放到风口里风干。第三种是将生鸦片放进陶罐子里,加进上好的山泉水,用火来煮。煮干后,再加水接着煮,一连煮干三次,就行了。这三种办法,手法不同,目的一个,都是用来去掉生鸦片中的杂质和那一股不大好闻的生气。熟鸦片是棕色的,顶好的熟鸦片有一种亮光光的感觉。熟鸦片烧成烟泡,吸起来,又醇又香,效力又大。”
大根从来没有尝过鸦片烟的味道,听鸦片贩子这么说,禁不住问:“鸦片烟吸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我来说给你听。”杜师爷在一旁,如同闻到鸦片烟香,早就喉咙痒痒的了,眼下没有鸦片吸,说一说也可以解解渴,过过瘾。“小兄弟,你听我说。先点起小小的亮亮的烟灯,罩上透明的没顶的灯罩,再将一小块熟鸦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烟匙往瓷盆上一搁,然后再懒懒地松松地往烟床上一躺,斜斜地弯弯地用烟匙挑起一粒黄豆大的鸦片膏,慢慢地耐烦地在灯罩边烤。等鸦片膏渐渐地膨胀扩大,成了一个小泡的时候,再抱过一杆两尺多长的烟筒来,将烟泡往烟锅里一放,再对着没顶的灯罩上点燃,这就可以抽吸了。”
杜师爷的唾沫满嘴涌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将这些馋水压进肚里,继续侃道:“吸一口,满嘴喷香,浑身来劲。吸两口,通体舒服,神清气爽。吸三口,胸怀畅适,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灿烂,景星庆云。吸五口,灵魂出窍,升入天堂。那时天地间光彩辉煌,心臆间祥云奔涌,一切烦恼都飞到爪哇国外,顷刻间便有飘飘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乐趣,此时都不算乐趣了,惟有这吸食鸦片之乐,才是人间至乐。”
杜师爷嘴停了,但眼并没有睁开。他这一番对人世间至乐的描绘,已让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
大根也听得有点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话,他一定会照着杜师爷所讲的程序一步步去做,连续吸它五大口,亲身领略飘飘然羽化登仙的乐趣。
张之洞鄙夷地望着黑瘦干枯的阳曲县师爷,心里骂道:你们这批上瘾入魔的鸦片鬼,看本抚台如何来收拾你们!
他强压心中的恼怒,问:“杜师爷,鸦片烟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阳曲县衙门里别的人吸吗?听说鸦片烟是夜晚吸,影响白天的公事吗?”
杜师爷嘿嘿笑道:“不瞒张老爷说,鄙人只要手头有点钱,便会送给那个烟灯去烧掉。阳曲县从县令到衙役,无人不吸。咱们的徐太爷,更是天天都要过过这个瘾。他老人家舒服,吸烟的银子自有人送上门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还要为此发愁。徐太爷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烟听曲,天亮时才上床睡觉,日上三竿还在梦中。午饭时才醒过来,每天也只有午后两个时辰才办点公事。也不知哪辈子积的德,不到四十岁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这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阳曲县师爷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令张之洞的心冷到冰点。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种庄稼而种毒卉,已令他心痛气闷,但那是愚民为了谋生而走的邪道,虽令人伤心,却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阳曲县官府,竟是让这样一批贪吸鸦片、贻误公事、挥霍民脂、纵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着,这怎么不令人心摧胆裂、悲愤填膺!阳曲乃太原府首县,在全省百余个州县中处于领袖地位。阳曲如此,偏远之县必更甚之。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山西省,张之洞呀,看你这个巡抚如何当下去?你筹谋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吗?
第二章 燕山聘贤(25)
张之洞这样思来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无心吃了。杜师爷、陈贩子还在兴致十足地与大根、桑治平高声谈笑着,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倒要去会一会这位徐太爷!”张之洞在心里寻思着。
六 遭遇的第一个县令便是鸦片鬼
离开荫营镇的第三天上午,张之洞一行来到阳曲县城。
阳曲是座古老的县城,位于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为太原府首县。张之洞见到的阳曲县城,房屋老旧,街巷坎坷,市面萧条,偶尔几家半开半闭的店铺里坐着一两个伙计,形容猥琐,目光呆滞。货架上物品稀少,灰尘满布,那情景,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上门买过东西似的。时时可见低矮的屋檐下蜷卧着几个衣衫破烂奄奄待毙的老人或小孩。干冷刺骨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张之洞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从身上到心里,他都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
在一个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行人指点下,张之洞一行来到县衙门。
县衙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干裂的地面上。张之洞突然想起两句唐诗:“县老槐根古,官清马骨高。”前一句恰好与阳曲县合辙,可惜官不清廉,马骨大概也不会高了。这正应了“风物依旧,人不如昔”的老话。
已是巳正时分了,县衙大堂的门仍然关得紧紧的,看来那个杜师爷没说假话。一个身穿黑布棉袄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脸孔训着身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在这里候着,徐太爷有要事,还没坐衙门哩!”
老太婆一脸的愁苦:“大哥,徐太爷还要多久才坐衙门?”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也或许今天就不坐衙门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您行行好,请徐太爷出来坐衙门吧,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气!”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爷出来,徐太爷就出来了?你今天赶不赶回去,与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少啰嗦,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吧!”
张之洞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过去,也不看那个吃衙门饭的人一眼,径直问老太婆:“老人家,您为何要见徐太爷?”
老太婆见张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心里寻思着一定是与衙门有关的人,便忙回答:“老爷,我是来向徐太爷告状的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就靠喂几只鸡、养几头羊换点粮食糊口。前些日子,乡里办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钱。我问交这钱做什么?那人说,这是上头派的,按人头出钱,收了钱去修路呀,架桥呀,还要办饭款待省里来的大人、府里来的老爷呀。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这多钱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这会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说,上头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个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牵头羊去抵。我说我没钱,他们就真把我的一头母羊牵走了。老爷,您来帮我评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张之洞气得鼓鼓的,心里想:这帮子办公事的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把个孤老婆子的羊牵走,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他压下火气,和悦地问:“老人家,您说的都是实话吗?”
老太婆马上赌咒:“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假话,明天出门就被马踏死,车轧死!”
张之洞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那个中年男人:“你是县衙里什么人?”
这个中年男人在听张之洞与老太婆的对话时,心里就在想: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听口音不是山西人,是过路客,还是来阳曲做买卖的商人?从他们三人是步行来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买卖的,何况衙门也没有接到过有贵客往来要好好打点的滚单。中年男人断定张之洞一行是几个爱管闲事的过路客,又见他面孔冷淡,更觉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张之洞一眼,说:“老子在衙门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张之洞本是一个肝火旺烈又对个人尊严看得极重的人,往日里,凭着才学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的,今日身为三晋巡抚,山西省的各级官吏,近千万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县衙役敢对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巡抚身份并未公开,拿出抚台大人的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部院面前这样说话!快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中年男子乃县衙门里的一个小班头。县衙门里有三班:缉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门值班保卫的叫壮班,给犯人行刑的称皂班。这男子是县令徐时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充任壮班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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