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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938年
鹤棠轻易不跟妹妹“相骂”,可一旦吵起来照例连渡也懒得摆,弹出眼珠子就拣狠的说:“看看你自家面相,克死几个小的不算,连姆妈都不放过。”
风向一转,煤球炉上烟气蹿升,鹤香脸上的点点泪光也不知是呛出来还是气出来的。“阿哥你不讲道理……自己东投西撞的都不得意,就拿我撒气。”
“姆妈说算命都是要瞎子来说才作得准。这一个眼睛不瞎,嘴里倒句句瞎讲,也就是你当圣旨一样地听……”女人家就是不识数,放句狠话原是要她闭嘴,她偏从滚烫的水里捞陈年蚕茧,顽强地抽出话头,扯成丝丝缕缕——难不成鹤香去丝厂做工,手指上成天起泡不算,连嘴也跟着学老了?难道非要逼着他,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把她拉到镜子跟前,在那两根长到中段便陡然淡下去的眉毛上指指戳戳?“命硬,命硬,贼骨挺硬啊,”算命先生说,“比伊小的孩子都难养……”
岂止难养。姆妈和爹爹一共生过九个,只活了鹤棠和鹤香。最没道理的是老三和老四,眼看着快念学堂,只消旋风似的一场瘟病,便前脚后脚去阎罗府销账。爹爹从英国轮船上下来,铁青着面孔跌坐在灶间,许久才叹一声:“大半年不见,没别的好事,倒挑出一担尸首来给我看。”
生到第八第九轮时,姆妈仿佛从头到脚都给抽空了汁水,一把骨头上贴着层锡纸样的皮,像是糨糊没舍得多用,皱得不成体统。姆妈日子挨得厌气,逢人只说节省用度,洋郎中是铁定不瞧的,连那位算命先生也不准近身。及至东洋人终于从北站打过来,一家人慌忙抛下杨树浦八大头的房子逃进法租界,姆妈便在一路颠沛中半推半就地跟这世道撒了手。鹤棠鹤香都清清爽爽地记得她的临终,倏忽间连皱纹都少了几根,这般轻松坦然的表情,在她脸上已是多年不见了。
鹤棠其实并不相信鹤香的半段眉毛能有这样兴风作浪的本事。他只是不喜欢姆妈幽怨劳碌的面孔,又借着妹妹的絮絮叨叨,从煤球炉上浮现出来。一式一样的宽颧骨,一式一样的睁开眼睛就忧心忡忡:巨籁达路(1)上的房子续租不起,曹家渡的亲戚还没点头让他们搬过去,爹爹给家里的月钱还在路上……总之样样需要担心,样样都是问题,问着问着就把重心落到他自己的营生上去。“你头两年当小学堂的先生,我看就蛮好,结果你做两日歇两日,眼睛一眨,已经换了地方当学徒,什么什么运输馆……”
“是印书馆。商务印书馆。”鹤棠咬着牙说。一年半学徒,撑破天只是些打杂跑腿的活计,在发行所文具柜台把书捆得像炸药包,手指时不时被新书锐利的纸边划出血口。“这也无所谓,做得不高兴了,我一样可以走。大不了,我也去撑船。”
撑船,撑船。鹤棠鹤香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已经把这两个字听熟了。不管是舟山渔村的小舢板,还是现在爹爹和阿舅他们做事的壳牌运油轮,放到宁波话里,一律都是可以“撑”的“船”。爹爹他们,一撑出去就音信渺茫,要翻去大半本日历,家里才会突然被爹爹和他带回来的“货色”塞满。初时跑天津港,回来就少不得顿顿对虾银蚶;后来航线远至花旗国(2),爹爹就会捎来洋奶粉和玻璃丝袜,一叠洋票子是塞给姆妈去换金条的,至于那几个故意轻描淡写的惊险故事,是讲给他惟一的儿子鹤棠听的。
“这一趟倒是让洋人开眼界啦。你猜怎样?我爬到桅杆顶上搞那面旗子,脑袋一昏就跌下来,下面两个大铁锚,中间的空地,也就够一个瘦子躺躺的。无巧不巧我就落在那里,一根毫毛都没伤。三个洋人,不对,是四个,围过来,面孔比平时更白——若是半当中出条人命,哪怕是中国人的命,总归也麻烦的对不对?我爬起来继续干活,他们都想不通,说天上有神明‘看牢’我的——呃,他们是叫‘主’的。洋人一开心做事情就没轻重,没过两天,他们就要我当水手长……”
“爹爹已经撑船撑到了街面上,你倒还要走回头路吗?”鹤香一句话就把鹤棠跑远的思绪又拽回来。爹爹确实说过撑船并非长久之计,他也确实靠着水手长的薪水让姆妈攒下几根金条,赁下八大头一带的半栋石库门房子,当了一阵二房东。爹爹眼光是凶的,宁波乡下不断有半大不小的后生到上海滩来学生意,撑船的,做铜匠的,当红帮裁缝的,厢房天井客堂同时租出去能住十来户人家,自开张以后就没愁过客源。但好光景也就两三年,“看牢”爹爹的神大概又回海上转悠去了,再没空管街面上的事。被东洋人赶到法租界以后没几天,八大头那边就有人来报信,说一把火烧穿了那栋房子,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街面上的日子,哪里会比海上更安全?”鹤棠像是在对妹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先悄悄地跟阿舅商量,等“太古轮船”那边有苗头了,再慢慢跟爹爹交代。
二1983年
门敲响的时候,应该是下午四五点之间。我能肯定这一点,是因为那年我在念小学两年级。时间不会更早,否则我应该还在上课或者放学路上;也不会更晚,否则除了外婆和我,屋子里应该还有别的下班到家的大人。后来,在我那枯燥的、永远在等待着发生什么的童年记忆里,我一直乐于把“我”看成这个家族事件惟一的目击证人,一台躲在暗处的摄像机。开麦拉,门敲响,外婆在开门。隔着十几米远,摄像机先拍到一顶鸭舌帽,它比人先进来。
“你是谁?”外婆劈头问过去。鸭舌帽严严实实地罩着个矮小的老头。他身上的那种格子夹克衫的款式,在八十年代初的上海,很少见。
“见鬼,你连阿哥也认不出了?”老头的嗓子不像外婆那样响,但他的宁波口音——哪里拖长哪里转腔——却是我们听惯的那一路,像是改换了音质的外婆的回声。
“阿哥……哪个阿哥?”外婆的声音骤然小下去。
“杨鹤香,”这下轮到老头猛然拔高嗓门了,“你有几个亲阿哥?”
从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睛看,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陌生老头,用近乎责骂的口气直接喊外婆的名字,绝对是一件严重的事,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老头攥着的手杖,以为他会挥起来打人;而事后,回想起来,我又觉得在那样的情境里,他们应该抱头痛哭,按照反映海外侨胞回乡探亲的纪录片的模式,一唱三叹地进行下去。事实上,四年以后,在小学考初中的语文试卷上,面对“喜事”的作文题,我确实就是按着这个套路洒了一通狗血,安排“外婆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那篇作文分数不算高,也许是因为假得连阅卷老师都不信。
然而,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任何动作和语言。空气凝结在两个矮小僵直的身影之间。摄像机无聊得只能摇几个阳光透过门缝洒在行李箱上的空镜头。箱子的花纹和质地,都不是家里大人出差拎的那种,没有“为人民服务”。接下来,至少有一刻钟,两位主角都没有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老头拎着箱子进屋,外婆去烧水泡茶,谁也不说话。直到水咕嘟咕嘟顶起壶盖,我实在忍不住去扯外婆的衣袖时,她才猛地醒过来,攥住我的手,指着老头的背影说:“昱宁喊人。”
“喊什么?”我轻声问。
“舅公,你亲舅公。”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舅公,很快就成了挂在全家嘴边的惟一话题。比“舅公”或者“娘舅”出现频率更多的词是“香港”。这个近两年(准确地说是从1982年9月撒切尔夫人见过邓小平之后)我在无线电广播里、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里反复听到的字眼,突然就跟我们家有了如此切近的关系。关起门来,我妈激动地向我爸勾勒家族树的形状,描述杨家(外婆)和孙家(外公)的近代史。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我只靠耳边蹭到的几句,就轻易拼出了来龙去脉。总而言之,我母亲那一脉,上几辈都是从宁波到上海这个大码头来出海的船员。他们在这个总人数庞大而交际范围狭小的圈子里互相帮衬,介绍工作,结亲通婚。我的太公跑了大半辈子船,舅公在三十年代末子承父业,到“太古轮船”上当水手。1949年后太古关了上海办事处,舅公就跟着公司去了香港。开始还往家里寄钱,想尽办法跑上海航线,后来……故事一到“后来”就索然无味,妈顿了一下,拿不准该怎么说。
对家史的缅怀不时被打断,因为爸妈常常被外婆叫出去到厨房帮忙。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家里的房门不断地开开关关,飘进来一股股让我肠胃痉挛的饭菜香味。窗外听不到爆竹声,窗里却是比春节更亢奋的气氛。白斩鸡酱油肉炒螺蛳冬笋发芽豆咸菜黄鱼汤,我就傻愣愣地看着它们像变戏法一样从桌子的每一个方向冒出来。姨父被派去采办大闸蟹,因为他有个表亲在菜场里卖排骨,可以领着他去找水产贩子,至少不会短了斤两。我清楚地记得临行前,他的脸被晚霞映得通红,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压低了嗓子问外公:“十五块钱一斤,也买吗?”
“买。”外公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嗓子,“你娘舅喜欢的。”
那时候,菜场职工仍然比学校教师吃香得多,买肉买油仍然要凭票,而大闸蟹的黑市价,却在那两年里贵得像现在的房地产一般神奇,吃一顿至少得花掉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街上总是盛传着有人花多少张“大团结”买蟹,却被小贩狸猫换太子,拎回家一看是一篮子砖头的悲惨故事。好像从记事起,家里的餐桌上每每出现面拖梭子蟹,我就会跟着大人的深情回忆,想象一下大闸蟹是何等尤物。奇迹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在那个深秋的下午——是的,因为有蟹,所以我能确定那是秋天——舅公来了,于是大闸蟹也来了。分配食物似乎是外婆与生俱来的本事,姨父刚从菜场回来,她就拿出了服膺众人的方案:客人吃一对,主人(外公外婆)分一只,而陪同的小辈,各家都分到半只。这半只,每一家都给了孩子。记忆里那天的日光灯特别亮,把家里最大的八仙桌照得伤痕斑驳,把我和表妹表弟——每一个吃蟹的孩子都照得青面獠牙。好吃,我说,这话没经过大脑,甚至没经过味蕾,我觉得它就像那片映红了姨父面庞的晚霞一样,是最赤裸最美好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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