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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之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在昏瞑中上山,满山都是飘飞的纸钱,在纷散的纸钱之间,夹杂着一簇一簇的小小火焰,此行我是来上坟,此行却是两个人的尘世终点。当我在祖父的坟前站定,往山下看:磷肥厂的滚滚浓烟掠过青葱田野奔入天际,大小矿洞里的挖掘机轰鸣作响,近在眼前的地方,每一座坟墓上都在响着欢快的儿歌——满山的往生者都需要原谅:这些年,做纸活的艺人已不多见,亲人们再也送不来纸糊的灯笼,只好用玩具店里的塑料灯笼代替。实在是:人生如寄,山东山西。
亲爱的祖父,去年此时,你我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今年再来,山顶徒增青坟一座,坟前已有野花几朵,此中情境,恰似我过去听过的边地山曲:“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
此次前来,我有两事向你禀告,一件是:大河改道,涌入我们镇子的小河中,这条早已干涸的河流,竟死灰复燃,日夜咆哮,远远看去,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这第二件,说来也简单:我还是老样子,原地踏步,且越来越不以为耻,哪里像你,在临终之前的半个月里,不分昼夜地给自己备下好菜好酒,端的是大快朵颐,我问你是为何,你告诉我,从来只欠一吃,从来不欠一死。
只是看起来,指日之间,我仍然无法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若是你来问我所为何故,我也恐怕只好用来时车上听到的歌回答:“天才不够天才,坏又不够坏,天天都想离开,却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换骨脱胎。”
只说当初,紧赶慢赶,我还是未能赶上你的临终时刻,但是,既然在场的人已经再三描述,我也自当烂熟于心。是夜三更时分,你从一场昏迷中苏醒过来,知道大限已近,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叫喊,只是平静地告诉大家:“我看到了好多鬼。”
天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好多鬼,真实也好,幻觉也罢,总之在场的人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自己承担自己的最后命运,“好多鬼啊,有的在拎我的包,有的在拽我的衣服,”你继续说着,突然,你对床前众人吼叫起来,微弱,却是一如既往的说一不二:“都走,你们都走!我来对付它们!”
仅仅只为不违拂你的旨意而非其他,床前众人诺诺而退,退出房间,只在门口站了两三分钟,立即推门而入,而你已驾鹤西去,那句突然喊出的命令,成了你在人间说过所有话中的最后一句。
如果在天有灵,你大概已经知道,你临终前的棒喝,一直在亲朋故交中间流传,几乎成为一个小传奇,却在莫名其妙地压迫着我。如你所知,活着并不比死去容易,这些年,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写了那么多的字,眼见得的形迹可疑,日复一日顾左右而言他,并且笃信那些想象中的“真理”:“在他们中间,即使有一位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
这是里尔克的诗歌,还有更多人的更多诗,对于他们,我心服口服,可是,我为什么会心服口服?为什么在他们开口之前我便闭上了嘴巴?在许多时刻,它们其实是魔障,鳞次栉比,横亘于前,阻断了我用遭遇通往它们的道路,而《碧岩录》上却记载着这么一段——释迦老子,初生下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道:“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
亲爱的祖父,话说到此,你该大致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实是想说:幻觉里的鬼,还有现实中的死,当他们前后到来,你不是别人,先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里尔克,将消失视为前提,而后变作手执打狗棒的云门和尚,发了金刚之怒,生出来的,却是伸手可及的慈悲,我妄自揣测:定有一种物事,它在指引你,抬头见喜,出门遇佛,即使只剩下垂危的肉身,也照样不被魔障笼罩,我在找它,你能否告诉我,它在哪里,又到底是谁?
天色已然黑定,你我二人,别不多叙,你自然知道,我还要继续往前,下了这座山,步行数里,上得另一座山去,不到山顶,就在山脚底下绵延开去的灌木丛边,那里便有姑妈的坟。在姑妈的坟前念诗是多么矫情啊,可我还是想起了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句子:“秋分时节的眼泪,还有打在屋顶上的雨珠,两样东西都被历书所预言,但只有做祖母的才明白。”
不为别的,因为父亲跟她长大,她是他的姐姐和母亲,我也跟她长大,她是我的姑妈和祖母。父亲和我,一生中,我们要爱上许多人,譬如我们对方,譬如他的孙女,我的女儿。可是有一件事情,早已命中注定:我们最初的爱,都源自于埋葬在眼前这座坟墓里的女人。
坟墓里的这个女人,五岁丧父,九岁丧母,东家做牛,西家做马,在被祖父收养之前,她已经赤着双脚度过了好几个冬天。年岁稍长,早早婚配,生下大堆儿女,各自苦度艰难,如此岁岁年年。
四十多岁,她便有了自己的长孙,几年之后,这个长孙触上高压线,总算挽回一条命,但也被迫截了肢,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也就是在那天,我自从懂事以来,看到了她的第一次哭泣。
说起她的一生,无非是几件对襟蓝褂、一身做菜的好手艺和周边村镇人尽皆知的菩萨心肠:那些修伞的补锅的外乡人,凡是遇见她,有谁没吃过她烧的饭菜?然而,与这菩萨心肠匹配的,并不是十里八乡的熟络,却是巨大的、终其一生的沉默。
不管是我,还是众多乡邻,只要想起她,扑面的印象,便是她的几乎从不说话。几十年中,她的脸上总是有笑意,除了这笑意,就连哭泣,她也全都放在身体里,从不拿出来。所以,在她弥留之际,我冒着弥天大雪回乡,走到她床边,当她开口,仅仅一句,我便如遭电击。
当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我,竟然放声大哭,她哭着说:“我的儿啊,你回来看我了!”
她这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口气说话,原来,她也能够这么说话!当她说完,闭上眼睛喘气,不光只有我,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一阵短暂的慌乱与沉默之后,所有的人都哭了。
在过去的光阴里,人人都知道她心里藏着苦,不止一点一点,而是一片一片乃至一座一座的苦,为了她好,我们都忘了,只道是,此恨人人有,贫贱百事哀;全然不曾料想,那一片一片,一座一座,全都还在,她只是为了我们好,便当作自己忘了,唯有到了与人世告别的此刻,她才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在破绽的背后,是她赤脚的少年和寡居的中年,是再三的难产和多少言语的无用,是笃信各路菩萨,却没有菩萨能回报她一朵莲花;这些,这一切,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叫姑妈。
那天下午,我的姑妈,接连哭泣,到了晚上,她突然说想吃葡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姑妈,都是行将离开人世才说自己想吃葡萄?
我和堂兄,骑着摩托车,马不停蹄,连夜赶往县城买葡萄,我知道,她若是能见到外面的弥天大雪,定然又会缄口不言。谢天谢地,我们在县城里买到了葡萄,回来的路上,雪越来越大,山路泥泞,几乎中断,我们只好推着摩托车,一步步朝前行。
雪花扑面的夜里,我怀揣葡萄,跌跌撞撞,却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如果我不是走在此刻,而是走在姑妈的生涯中,你看这满目大雪,还有陷塌的山路,最后,它们都要归于沉默,非得要撕开它们,度过去,才能从心肺里掏出忍耐与美德。要等到后半夜,等我回到她的床前,才会知道:就在我们出门不久,姑妈就连带她的沉默一起作别了人世。而在山路上的我还浑然不知,只是埋着头作如此想:定有一种物事,它在指引着我们,让我们止于伤心,免于崩溃,即使只剩下垂危的肉身,尚能哭出声来,我一直在找它,姑妈,你能否告诉我,它在哪里,又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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