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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画家俞云阶来看我,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问题解决了。我也替他高兴。我知道他说的“解决”不是指十一年中冤案的平反,不是指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这些应当早解决了,他的公民的权利,也早已恢复了。他讲的是,给划为“右派分子”的错案现在得到了彻底的改正,是非终于弄清了。他甩掉了压在头顶上整整二十二年的磐石,可以昂起头来左顾右盼,他当然感到轻松。他愉快地谈他的计划,他打算做不少的工作。我觉得他还有雄心壮志,他是一个一直往前看的人。
送走了这位画家以后,我还在想他的事情。去年九月香港《文汇报》的《百花周刊》上发表了画家的一篇短文《三次为巴金画像》。他讲的是事实,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是跟画像分不开的。
我本来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有一天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的负责人赖少其同志对我说,要介绍一位画家来给我画像,我们约好了时间,到期俞云阶同志就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人似乎很老实,讲话不多,没有派头或架子,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我记得就在我楼下的客厅里,他花了四个半天吧,我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一点不觉得麻烦。油画完成了,他签了名送给我,我感谢他,把画挂在我的工作室的墙壁上。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幅画像,但这不能怪画家,我自己拿着书在打瞌睡嘛。对画家本人,我倒有好感。
这是一九五五年十月的事。以后我似乎就没有再看见画家了,也不曾去找过他。反正运动一个接一个,不管你是什么家都得给卷了进去,谁还有时间去找不怎么相熟的人聊天呢!反右斗争过后,我才听说俞云阶同志给戴上了右派帽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倒像一个不问政治的书呆子,怎么会向党猖狂进攻呢?然而那个时候连我也不愿意做上钩的“鱼”,对俞云阶同志的事情只好不闻不问,甚至忘记了他。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那幅油画像还挂在我的工作室里,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靠了边、等待“造反派”来抄家的时候,我才把它取下,没有让“造反派”看见,因此它也给保存下来了。前年(一九七七)五月二十三日我出席上海文艺界的座谈会,在友谊电影院门口遇见画家,我高兴地同他握手,告诉他:“你二十二年前给我画的像,现在还在我家里,好好的一点也没有损坏!”这的确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十一年里我认识的人中间,哪一家不曾给“造反派”或红卫兵抄家几次?有关文化的东西哪一样在“浩劫”中得到保全?我烧毁了我保存了四十年的我大哥的一百多封书信和保存了三十五年的我大哥绝命书的抄本(这是我请我九妹代烧的),但是我竟然保全了这幅“反动权威”的“反动”画像,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老了。画家也变了,他似乎胖了些,矮了些,也更像艺术家了。他亲切地微笑道:“我再给你画一次,好不好?”
座谈会结束以后,画家有一天到我家来作客,谈起画像的事,他说:“上次给你画像,我还年轻,现在比较成熟了些,你也经受了这一次的考验,让我再给你画一幅像,作个纪念。”我同意了。他又说:“在你这里干扰多,还是请你到我家里去,只要花半天时间就行了。”他还说:“你还是穿这件蓝布上衣,连胡子也不要刮。”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他的家。的确是一位油画家的画室。满屋子都是他的画,还有一些陈设,布置得使人感到舒适。我只坐了一个半小时,他的画完成了。那天是六月四日,他说:“就写五·二三吧。”过了一个星期,画家夫妇把油画像给我送来了,我们把这幅新画挂在我那间封闭了十年、两个月前才开锁的工作室的墙壁上。画家看了看画,还加上一句解释:“你这是在‘五·二三’座谈会上控诉‘四人帮’的罪行。”我觉得他说得好。
这幅画像在我家里已经挂了将近两年,朋友们看见它,都说不像,说是脸长了些,人瘦了些。可是我喜欢它。我觉得它表现了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在控诉,我愤怒。我就是这样。
但画家似乎有不同的看法,过了几个月他又来向我建议,要给我再画一幅肖像,要把我“真实的炽烈的心情写进画面”[2],要画出一个焕发青春的老作家来。他的好意和热情使我感动,我不便推辞,就答应了。其实我对一般人所谓“焕发了革命的青春”另有自己的看法。从去年四月七日起他带着画稿到我家里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的工作室里“足足耗上了六个半天”。他相当紧张,真是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他的画完成了,送到华东肖像画展览会去了。我向他道贺,可是我仍然说,我更喜欢那幅油画头像。我祝贺他成功地画出了他的精神状态,表现了他的“愉快”,他的“勤奋”,他的“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信心”。他画的不一定就是我,更多的应当是他自己。我不过是画家的题材,在画面上活动的是画家的雄心壮志,画家对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深厚感情。站在这幅画前面,我感到精神振奋。画家更成熟了,更勤奋了,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更有信心了。
两年来我常常听见人谈起“焕发了革命的青春”,有时指我,更多的时候是指别人。拿我来说,我考虑了几个月,我得到一个结论:我不是“焕发了青春”,也不是“老当益壮”。我只能说,自己还有相当旺盛的生命力,“四害”横行的时期,我的生命力并未减弱、衰退,只是我不能工作,不得不在别的方面消耗它。那个时期,“四人帮”及其余党千方百计不要我多活,我却想尽方法要让自己活下去。在这场我要活与不要我活的斗争中,没有旺盛的生命力是不行的。“四人帮”给粉碎以后,我的生命力可以转移到别的方面,我可以从事正常的工作和写作,我当然要毫无保留地使出我全身的力量,何况我现在面对着一个严酷的事实: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把想做的事都做好,把想写的作品全写出来,使自己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因此今天鼓舞我奋勇前进的不仅是当前的大好形势,还有那至今仍在出血的我身上的内伤。老实说,我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更多。
*晚年之乐
那天云阶同志走了以后,我关上大门,在院子里散步,还在想他的事情。我忽然想起王若望同志的一句话:“他生活困难到了不名一文的地步。”[3]这是讲云阶同志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看来,他真坚强。两年来同他的接触中我一直没有感觉到一九五七年给他投下的阴影,我始终把第三次肖像画上的笑容看作他自己衷心愉快的欢笑。现在一句话说出了画家二十二年中间悲惨的遭遇和所受到的种种歧视。“右派分子!”“摘帽右派!”将来不会再有什么“改正了的错划右派”这顶帽子吧。那么这样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所身受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也应当从此结束了。
3月17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见俞云阶:《三次为巴金画像》(香港《文汇报·百花周刊》)。
[3]引自王若望:《画外音》(上海《解放日报》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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