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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更忙了,做豆腐的工具七手八脚撤下去,制糖的家伙砰砰磅磅搬上来,要做冬米糖、花生糖、芝麻糖、饭米糖。
爷爷做糖,从干麦粒泡发,熬麦芽糖开始。
奶奶将冼净挑拣的麦粒铺在几个大簸箕里,都盖上洗净晾干的稻草杆,早晚掀开看看,淋淋井水,麦粒发芽了,待青叶要长未长,就可以用了。
糯米已在木饭甑上蒸熟,摊开在干净的筛子上晾着。
爷爷摸一摸糯米饭,还有点温乎,把它和麦芽都装进瓦缸,加井水,过个大半天,有了汤汁,爷爷把汤汁全部滗出来,倒入大锅里,叫小姑,“烧大火”,要熬煮麦芽糖。
小姑拢拢头发,怕再被燎去了额前刘海,坐到锅洞前的小矮凳上,将拨火棍杵进火洞,说,“我是天波府里的杨排风”。小姑两只小手各抓起一条烧火棍和一把很沉的黑生铁加长火钳,使的出神入化,火大与火小,全在她棍与钳的进退之间,一送一撤,一拨一拢,收放自如。
大叔拿回来一台上海牌台式收音机,全村唯一的大收音机,枣红木的音箱上蒙着紫红色的缎子布。奶奶说,“大鬼那个小气鬼,他的钱夹在屁眼沟里,机枪都扫不出来。嗯,有时候也能开个大红花,搞个收音机家来听听,还不孬。”每天晚上家里人洗漱过后,大大小小方的、圆的火桶都集中到西厢房,扭开收音机按钮,电灯或停电时用的煤油灯蜡烛都灭了,全家在黑暗中心神专注地听说书,听完了《水浒》《杨家将》《西游记》,现在正在听《岳飞传》。
奶奶说,“哦,今晚听不到《岳飞传》了。”
我说,“还可以听啊,而且不用灭了灯火,可以点着电灯听。”
奶奶说,“不能坐得烘火听了嘛,脚不沾灰跑来跑去的,两条腿跑得跟麻杆一样细,听不得味。”奶奶想起来秦桧,气得直骂,“那个害人的短命死的,今朝晚上,管什么搞要把他杀掉。”
“你有本事就进去把他杀掉。”爷爷笑。
“我是没有那个本事,包老公怎么不用狗头铡把他铡了。”奶奶说。
“包老公是铡陈世美的,你家奶奶就会张冠李戴。”小叔说.。
屋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姑说,“姆妈是咸吃萝卜菜淡操心!收音机里头的事情,你怎么管得到?”
熬糖稀是一项极精细的手艺,要不“老”不“嫩”,无过无不及,符合中庸之道,爷爷不知道中庸之道,但爷爷熬糖稀熬得恰到好处。大火把汤汁煮开起了泡泡,用筷子试试有拉丝了,爷爷又说“改小火”,小姑收到指令,马上改小火继续熬煮。
船桨样的木头炒糖勺,叫糖桨,比我还高,爷爷两手一上一下把着桨杆,桨叶贴着锅底慢慢搅动,慢慢地,慢慢地,一下又一下,极考验耐力毅力与体力,爷爷时不时举起船桨看看,糖稀在桨叶下挂成一片琥珀色的帘子,爷爷用手指头一弹,一片糖薄膜应声飞走,好了,“撤火。”
爷爷快速用筷子刮下一块晶莹剔透地包裹在船桨上的麦芽糖,递给我。这时的麦芽糖散发着甜蜜的芬芳,趁热趁软填进嘴里,绵软即化,比凉硬时不知好吃多少倍,许多人都没吃过,偏偏我又吃过很多!
拔糖的凳子,用麻绳前后捆绑,牢牢固定在厨房东北墙与屋顶之间的房梁上。
趁麦芽糖还有余温,可以成任意形状时,主力队员十八般武艺不压身的二叔上场,开始拔糖。
二叔小小的个子,双手举着深棕黄亮晶晶透明的巨型糖饼,架到拔糖凳的大木牙上,将糖饼揉捏绕过大木牙,拉长,搭回去,再拉长。
数九寒天,二叔光着膀子,额头滑着汗珠,头上热气腾腾,“嗨哟嗨哟,”反反复复,光滑密实的棕黄色糖条,在二叔双手用力的盘拉下,脱胎换骨,成了表皮带细丝纹路浑身充满细孔的雪白软银条。
二叔把它分拆,盘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饼,依次转圈排列在八人圆餐桌大小的簸箕里,转身去拉下一个巨型糖饼。
盛着糖饼的簸箕晾在堂屋,引得小叔隔三岔五拎着小锤和小铲,带着我,去叮咣叮咣又砸又敲又撬,两人手里各得一小块。
村里人接踵而至,他们挎着的大竹篮里,盛着已经炒熟的籼米米花、黑芝麻、白芝麻、花生米、炒黄豆。有些省事人家,直接拿来生的,让奶奶给炒。
阵地转移到厨房南边平时做饭炒菜烧水的小锅台,爷爷或奶奶与小姑一个锅上一个锅下,白天晚上各种炒。
我站在锅边看她们炒冬米。
爷爷将透明的生米倒进锅里的铁砂里,随着锅铲翻动,透明瘦长的生米,逐一发白膨胀,边给我打这个谜语,“吉儿,打个谜子给你猜。‘小白兔,翻山岗,越翻越胖。’是什么?”
我张口就答,“冬米。”
奶奶笑,等待爷爷下一步的接应,爷爷果然夸,“我吉儿最聪明,一猜就对。”我当然猜得对,这个谜语爷爷每年都问,我每年都猜对,爷爷每年都夸我。
后来,我都懒得猜,“这么简单,你都问了多少次了,每次炒冬米,每次问。”
爷爷听我不礼貌,反而咧嘴笑。奶奶还给我帮腔,“你家佬佬就是个老呀嗒子!”爷爷嘴咧得更大,手上翻炒得更有劲了。
熬糖拌料。爷爷放一些水在锅里,搁上几块敲碎的麦芽糖块,待融化,将米花,或芝麻,或去衣的花生米,或米花与芝麻组合,或米花与花生米组合,倒入锅内。奶奶从厨房边她与爷爷卧室的矮橱里,翻出来的盛在棕色玻璃瓶里面的干桂花,撒上些,增色增香。所有这些原料一起拌匀,团成一个比电饭锅还大的硕大的球,爷爷将球举起,分到小边锅台长案板上一个个矩形的糖箱里。用两端带有手柄的木槌使劲来来回回碾压,又像每年翻新后院的土墙一样反反复复地夯,直到糖箱里的原料黏成牢固的一个整体,拆掉糖箱四边的木板,四四方方的糖块露出来。
三叔提前磨好了三把菜刀,用指肚蹭着试过刀刃,“快的很!”待四方块糖稍稍冷却一会儿,软硬适度半定型未定型之际,用木方尺比量着,下快刀,用力恰到好处,将糖切的片是片、块是块的。
待糖片完全冷却定型后,奶奶把它们一撂撂整齐地码入村里人放在这里的花篮里,稻箩里,篮子里,或直接请君入瓮。
做糖是个甜蜜的过程,从早到晚,屋里屋外,芬芳馥郁、桂馥兰香。吃着香甜酥脆的冬米糖花生糖芝麻糖,就是真正地准备过年了,
爷爷不光踏实聪明能干,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务农一辈子的爷爷有一颗做生意的头脑,这在地道的老农民里面很罕见的,他自发在家里开了间小卖部。那时只有大队部才设有代销点,几个村的村民买东西都要跑好几里路到大队部,只有湿湖和邻近的自然村,可以就近到爷爷的小卖部。
他三两天挑着稻箩到杨田乡上或青阳街上去进货,村里人捏着几毛钱,或手握瓢盛几颗鸡蛋,来换食品日用品,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烟酒、香米欢团、糖块、芝麻糖、瓜子、蜡烛、火柴、老式蛋糕应有尽有,夏天有汽水,过年的时候还有鞭炮、双响。过三两天,他又挑上稻箩,鸡蛋出去,琳琅满目的货品回来。叔叔们的房子,多少砖瓦不是爷爷这一挑子一挑子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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