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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蔓延得很快,但我怎么也学不会霍加所说的无畏无惧。同时,我也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小心谨慎。我再也无法忍受像个生病的老妇人一样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成天只能看着窗外。有时,我像喝醉了酒似的冲上街头,看着那些在市场购物的妇女、在店里忙碌的商人以及埋葬了亲人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人们,努力去适应瘟疫肆虐的环境。我原本可能会稍稍有所适应,但霍加却一再地吓唬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向我伸出双手,并宣称他这双手一整天都在触摸别人。而我则一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就像你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一只蝎子在你身上爬,而你就会僵直不动一样,每到此时,我就会这样!他的手指和我的不一样。霍加一边冷漠地用手指在我身上游走,一边问道:“你害怕吗?”我没有动。“你害怕。你在怕什么?”有时,我有一股推开他并且和他打上一架的冲动,但我知道这只会使他更加气恼和狂热。“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觉得害怕。你是因为有罪才感到害怕。你是因为满身的罪恶才害怕。你是因为你相信我远胜于我相信你才害怕。”
也是他坚持说我们必须坐在桌子两头,一起写些东西。现在是写下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时候了。不过,他最后仍然只是再次写出了“其他人”为何是这个样子。他第一次骄傲地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我看。想到他多么期望我看到这些文字后会变得谦卑,我就无法掩饰自己的反感。我告诉他,他和他写的笨蛋没有两样,而且他会比我先死。
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认定这句话即是我最有效的武器。接着,我提醒他十年来的辛勤,说起了那些他为宇宙志理论投入的岁月,为观察天空而赔上的视力,以及目不离书的那些日子。这一次,轮到我来吓唬他了。我说,在有希望避开瘟疫继续活下去的情况下,却白白去送死,这是多么荒唐愚昧的事。我的这些话,不只增强了他的怀疑,也增加了他对我的处罚。而且我注意到,当他看着他写的东西时,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找到了对我已然消失了的敬意。
所以,为了忘掉我的不幸,那些日子里我在纸上一张又一张地写下夜晚和午睡时经常做的美梦。为了忘怀一切,我一醒来,就会努力用诗一般的语言写下这些情景与意义都相一致的梦境:我梦到有人住在我们屋子附近的森林里,他们知道多年来我们所想要了解的秘密,如果你有胆量进入那片黑压压的森林,你就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我们的影子不再随着日落而消逝;当我们安详地睡在干净凉爽的床上时,我们会发现我们正在不知疲倦地检查着成千上万件我们必须学会而且也必须经历的琐事;那些我梦中所画的画中的人们,不仅仅是些三维立体的人像,他们走出了画框,和我们融合在了一起;母亲、父亲和我一起在后花园里安装钢制机器,让它们为我们出力……
霍加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是魔鬼的陷阱,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会把他拖进不朽科学的黑暗里,但他在明知每问一个问题就会多失去一点自信的情况下,还是继续问我问题:这些荒唐的梦是什么意思呢,我真的梦到这些了吗?就这样,多年后我们一起对苏丹所做的事,第一次由我先对他做了,从我们的梦境推衍出关于我们两人未来的终局。人一旦染上癖好,就像瘟疫一样,显然就逃不开科学了;不难发现霍加已经染上了这一癖好,但人们还是会好奇霍加的梦!他一边倾听,一边公然嘲弄我。然而,由于提问伤了他的自尊,他也就无法过多地问我问题。此外,我发现我讲的东西更加引发了他的好奇心。看到霍加面对瘟疫装出的镇定态度开始动摇,并没有减轻我对死亡的恐惧,但至少在自身的恐惧中,我不再感到孤单。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代价,每晚都要承受他的折磨,但现在我明白自己的抗争没有白费。当霍加把双手伸向我,我再次告诉他,他会比我早死,并提醒他,那些不怕的人是无知者,况且他的文章才完成一半,而我当天写给他看的梦则充满幸福。
不过,让他忍无可忍的并非我的言词,而是其他事。有一天,一名学生的父亲前来家中拜访他。他看起来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自称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区。我如一只懒洋洋的家猫,蜷缩在角落里听着。他们拉拉杂杂地谈了好一阵子。然后,我们的客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姑姑的女儿,去年夏天丈夫重新为屋顶铺瓦时摔死了,成了寡妇。她现在有很多求婚者上门,而我们的访客想到了霍加,因为他从邻人口中得知,霍加正打算结婚。霍加的反应比我想像的更粗暴,他说他不想结婚,而且就算想结婚,也不会娶个寡妇。对于霍加的回应,客人提醒我们,先知穆罕默德并不介意哈蒂杰的寡妇身份,还纳其为第一任妻子。霍加说,他听过那位寡妇的事,她甚至连尊敬的哈蒂杰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针对这一点,我们骄傲得出奇的邻居想让霍加明白,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街坊邻居们都说霍加已经彻底疯了,没人把他观测星辰、摆弄镜片与制造奇怪时钟当成什么好事。带着一种商人故意贬低他所想买的货物的语气,我们的客人又补充说道:邻居们都说霍加像个异教徒一样不是盘腿坐在地上,而是在桌上吃东西;花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买了书后,他把它们丢弃在地板上,践踏着写有先知名字的书页;同时霍加无法借着长久凝视天空平息内心的恶魔,只能大白天躺在床上瞪着肮脏的天花板,并且不从女人身上而是自年轻男孩那里找寻欢愉;我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他在斋月期间没有戒斋;也是因为他真主才降下了瘟疫。
打发走访客之后,霍加大发雷霆。我认为,他由于和其他人拥有同样的感觉或者故意装出这么一种样子而感到的安宁已不复存在了。为了给他最后一击,我说,那些不怕瘟疫的人和这家伙一样蠢。他开始担心了,却还称自己也不怕瘟疫。无论理由是什么,我认为他是衷心这么说的。他极度烦躁,手足无措,并且不断重复最近被他遗忘的“笨蛋”这一口头语。黑夜来临后,他点亮灯火,把灯放在桌子中央,要我和他一起坐下。我们必须写点什么。
就像为了度过无尽无止的冬夜而看相的两个单身汉一样,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在面前的白纸上划拉着一些东西。我觉得我们真是可笑!早上,读着霍加所写的他的“梦”时,我发现他甚至比我还可笑。他仿照我的梦也写了一个,但从他隐藏的每一件事中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梦:他说我们是兄弟!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哥哥的角色,而我则乖乖地听着他的科学演说。隔天早上我们吃着早餐时,他问我如何看待街坊邻居们说我们是双胞胎的闲话。这个问题让我高兴,却并没有满足我的自尊心。我没说什么。两天后,他在半夜叫醒我,告诉我刚才真的做了他写过的那个梦。或许是真的,但不知为何,我并没在意。隔天晚上,他向我坦白,他害怕死于瘟疫。
成天关在屋子里,我感到枯燥乏味,黄昏时我出门到了街上。在一个花园里,孩子们都爬上了树,把五颜六色的鞋子都脱在了地上;在水泉边排队打水的长舌妇们不再因为我经过而闭口不语了;市场、集市满是购物的人;街上有推搡打架的,有些人忙着劝架,有些人则在一旁看好戏。我试着说服自己,传染病已自行消失,但一看见从贝亚泽特清真寺院落里一具接着一具抬出的棺木,我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心慌意乱地迅速返回了家中。刚走进自己的房间,霍加便喊道:“你过来看一下这个。”他衣衫的扣子都开着,指着肚脐下方一个红色小肿块说:“这里到处都是蚊虫。”我上前端详。那是个略微肿起的小红点,像大蚊虫的叮咬痕迹。但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不敢再靠近了。“是蚊虫咬伤,”霍加说,“不是吗?”他用指尖摸了摸这个肿块,“要不就是跳蚤咬的?”我沉默不语,没有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跳蚤咬痕。
我找借口在花园里待到了日落。我知道自己不该再待在这个家里,但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而且那个斑点看起来真的很像蚊虫咬伤,不像瘟疫的淋巴肿块那么明显和大面积。但是不久,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能因为正漫步在花园里迅速变绿的草丛之间,我觉得那个红斑似乎会在两天内肿起,像花朵一样绽放,胀裂流脓,使霍加痛苦地死去。我想这应该是出没在夜间的一种热带昆虫,但却怎么也记不起这种幽灵般的生物叫什么名字。
坐下吃晚餐时,霍加努力装做情绪高昂,开开玩笑,戏弄戏弄我,但这种情绪没能维持多久。我们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餐,夜幕在无风的宁静中降临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霍加说:“我烦死了,太郁闷了,我们坐在桌边写点什么吧。”显然惟有如此他才能打发时间。
但是,他写不出来。当我舒心畅怀地写着时,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用眼角看着我。“你在写什么?”我把自己写下的东西念给他听。那是结束第一年的工程学学习后的一段往事:一放假,我就归心似箭,搭上一匹马拉着的马车急匆匆地返回了家乡。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学校和我的同学,假期中,当我独自坐在河边看着带回家的书时,我是那么的想念他们。经过短暂的沉默,霍加突然像吐露秘密般地悄声问道:“在那里,人们是否总是生活得这样快乐?”我以为他一问出口就会后悔,可是他仍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看着我。我也和他一样悄声回答说:“我那时是很快乐!”他的脸庞闪过一抹羡慕的神情,但却不是令人害怕的那种。他扭扭捏捏地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当他住在埃迪尔奈时,他才十二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和母亲、妹妹一起到贝亚泽特清真寺的医院去探望患有胃病的外祖父。早上,他的母亲将还不会走路的弟弟托给邻居,带着霍加、他的妹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锅布丁,一起出门。他们沿着有白杨树遮荫的路走着,路途不远,但却有趣。外祖父常常讲故事给他们听。霍加喜欢这些故事,更喜欢医院,因此他常常会跑开,在医院里四处遛达。有一次,他在灯笼光照射下的大拱形门下听着为精神病患者演奏的音乐,那里还有水声——流水的声音。然后,他又漫步走进其他房间,里面有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闪耀着光芒的瓶瓶罐罐。有一次,他迷了路,就放声哭了起来,于是人们带着他走遍了医院的每一个房间,直到找到他的外祖父阿布杜拉先生。他的母亲有时会哭泣,有时则和女儿一起听父亲讲故事。然后,他们带着外祖父交还的空锅,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母亲会给他们买哈尔瓦糕,并小声说:“趁别人还没看见,我们赶快吃掉它吧。”他们三人会去河边白杨树底下的一个秘密地方,趁别人没看见,一边在水里晃着脚丫子,一边吃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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