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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辞仙姑态度了然,陈汝阳也不再纠缠,只说了几句丧气话。不辞仙姑遂赠他一支玉簪,道:“你我也算有缘。紧要关头,你拿我这玉簪扎入印堂,便可遁形逃生。不过切记,若你身处奇门阵法之中,单靠这玉簪遁身,却行不通了。”
陈汝阳接过玉簪,收入怀中,化身剑气朝西面飞去。不辞仙姑拉弓搭箭,斜对天空,对众人道:“你们快化入箭内。”众人各自施法,附在那支玉箭上。不辞仙姑右手一放,那玉箭“嗖”的一声,蹿向天幕,她自己则与手中金弓合体,追上玉箭,附于箭尾。这玉箭飞得不高,却快比疾风,将山川河谷甩在后方。飞出一刻钟,天色黑透了,阴风吹来薄云,遮了小半星光。村庄全是肃杀的景象,朦朦月光下,稀拉拉的茅屋好似化不开的焦墨,沉在小路旁、竹林间;不见灯火,不闻犬吠,叫人疑心茅屋都空着,主人兴许睡了,兴许死了。本来一行人都不吭声,苏荣到底憋不住,对左仪道:“方才那个陈汝阳明明谎话连篇,师姐怎么不让我揭穿他?”
左仪道:“他虽谎话连篇,所言所叙未必毫无价值。他既然编得出来,我们且听着,不辞仙姑都未戳穿他,你急着戳穿他所为何事?又能有什么益处?”
李冬寻道:“那茑萝仙子虽深居东海,论法力,绝不在十大护法明王之下。至于付千钧,更是我们仙门百年难遇的奇才,道行虽不及我师祖,却有与他老人家一较高下的本事。这陈汝阳道行不足五十年,却可跟踪付千钧,偷听他和茑萝仙子谈话,仅此一点,便叫人生疑了。”
不辞仙姑笑道:“此人确有几分小聪明,方才他透露那许多讯息,定是真假参杂的。不过他既然说得出这么些细枝末节,至少有两点,我认为他没有说谎。付千钧和茑萝仙子一定有所勾结,不过他们二人各怀鬼胎,结盟是绝无可能的。其二是,付千钧之女恐怕当真在冥火金尊手上,而且必死无疑了。”
苏荣同左仪相视一看,喃喃道:“想来付姑娘也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她当日出走,是不是因为我跟浊清给她脸色看了。她若不出走,随我们上了山,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左仪道:“付姑娘性子高傲,却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怎会因为你和浊清给她脸色,便贸然出走?你也莫要给自己招揽这些罪责了。其实她就算当日不出走,随我们上了山,恐怕也留不长远。你又不是看不出,付姑娘对师兄是一往情深的。她上了长白山,如何断得了情丝?她若不能自断情丝,害她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大师兄。你想想看,她在我们长白山上如何呆得住?”
鹿连城叹道:“晚香也是命苦人。她自幼没了母亲,不曾想父亲竟又如此冷血无情。只盼她莫要逞强,将五麝神鼎乖乖交出,兴许那冥火金尊能饶她不死。”
不辞仙姑道:“冥火金尊行事果断,他掳走付千钧之女,定有他非为之而不可的理由。你有所不知,那五麝神鼎阴阳之变会随月相而移转,月圆则阳盛阴衰,月亏则阴盛阳衰。只要五麝神鼎在她体内度过一个阴阳盛衰的循环,便与她血肉相融,若无驱驭之法门,想要以法力强行逼出神鼎是绝无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她。”
苏荣问:“这神鼎如此神奇,当年茑萝仙子又是如何从玄凰圣君手中盗走的呢?”
翁绍泽道:“我听师父说,五麝神鼎是以我们玄鹤宫鸩鸾掌为基础,将五个麝怪的元神合一,炼入玄凰神木,以一方神砚为胎,吸取日月华精而成的。鸩鸾掌法门刁钻繁杂,仙根不足者盲目修炼,随时有走火入魔之险。然而仙根卓绝又道行深厚者,只要潜心苦修,一旦悟了玄关,便有点石成金、化朽为宝的功夫。凡以鸩鸾掌炼出的宝物,都有随月相阴阳生变的性子;阳盛时藏精纳灵,阴盛时泄华吐炁。那位付姑娘道行浅修为薄,神鼎在她体内动静也小,若道行修为再精深十倍,神鼎阳盛之时,便会从主人体内吸取大量元气。那时候玄凰圣君已脱凡胎,得了地仙之尊,更是经不起这番折腾。所以每逢月圆之夜,他便放出神鼎,任其沐浴月华星辉,反利用神鼎这一特性辅助修炼。茑萝仙子大概是找准了时机,趁着月圆夜,才将此宝盗走的。”
鹿连城问:“玄凰圣君既为散仙,便任由茑萝仙子盗去宝物?”
不辞仙姑笑道:“其时玄凰圣君已有太华伏魔珠,斩妖除魔不在话下,福德已臻圆满,那五麝神鼎于他自然不重要了。再者,玄凰圣君虽早有仙位,却德性有污,为仙门所不齿。狄樱和他在崆峒山荒淫无度,连魔界都常拿此事讥讽我们仙门正派。换作凡间,便是男子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也要破费银两不是?玄凰圣君早该想到,那狄樱貌美如花,在崆峒山陪他那些年月,总是有所图的。大概那五麝神鼎,权当买花酒的银两,于玄凰圣君,也不算吃亏了。”
李冬寻道:“那付千钧修为极精,冥火金尊虽有万年道行,要从付千钧手上掳走活人而不惊动他,没有眼线是做不到的。仙姑,你可觉得,那陈汝阳其实早已背叛付千钧,从头到尾,他都是冥火金尊的人?”
不辞仙姑思忖片刻,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那冥火金尊现世之初,练的是星罗淫血大法,后来道行越深,那星罗淫血大法束缚越多,他便倒练此法,将三华运转之道统统反过来,经百年参悟,终于冲破玄关,这才成就新法冥火元经。就在他参悟冥火元经之时,他还意外炼出一样宝物,叫作九色天龙。”
苏荣问:“这是一件什么宝物?”
“九色天龙身现九色,是一条双头蜈蚣。虽然论攻袭之力,它只算得中下,其毒液却有三样效力,一者匿影、二者息声、三者藏味。只要将其毒液注入掌心劳宫穴或胸口膻中穴,中毒之人便会即刻消失,旁人看不见听不着也嗅他不出;便是修为法力强如付千钧,若非集中精力以真元搜索,也难以发觉他。星罗淫血大法至阳至烈,冥火元经乃呈阴寒之势,那九色天龙也是一件阴寒至极的宝物。方才我见陈汝阳双目发青,应该是长期遭阴寒的蛊毒侵蚀所致。”
左仪道:“如此想来,这件事竟扑朔迷离了。若陈汝阳为冥火金尊卖力,他方才所言,半数都不可信了。”
翁绍泽道:“况且他方才说那付千钧要取付姑娘鲜血,再拿十方晷寻她踪影。十方晷可辨血源亲疏,无论亲子、同胞,只要对方心脉尚存,血魄未竭,滴之鲜血皆可探辨对方所在。付千钧当真要找寻付姑娘,何须付姑娘血书?”
翁绍泽才将言毕,众人突然嗅到一股焦气。苏荣眼尖,从远方一片连绵成海的丘陵间发现点点火光。再飞近些,火焰现出规模,众人又听到一丝丝脆弱的声响,好似蚊蝇睡在风中,偏要往耳朵里钻。
玉箭随不辞仙姑飞高了些,掠过一座山头。只见不远处一屏高耸的绝壁之后,火苗连成了片,将一方黑黢黢的树林烧出个大窟窿。窟窿内外浓烟滚滚,叫那火光映作灰白,稍稍透出粉气,好似少女脸上的胭脂,淡淡地晕开。很快,方才揉在风中的声响越发强烈了,最先跳跃的是战马的嘶鸣,宛如初夏时节呱噪的蛙声,前后左右闹得不可开交。紧接着,兵器碰撞的声音便在马嘶中间探出头来,又尖又细,又亮又薄,却有春雨的密、秋风的疾,荡在山谷间,被岩石、树木、土壤抛来抛去。相形之下,男人的叫声、吼声、咒骂声反而文文静静,像个小姑娘羞答答黏糊糊的目光,被一众喧哗掩盖着。
不辞仙姑等人飞到那窟窿附近,累及万人的战事这才巨细靡遗地展现在眼前。木箭带着火焰由双方中位射出,各抵对方中后阵位,俯瞰去,慢于流星快于萤虫。前线士兵各布阵型,短兵相接处,又显出些许混乱。火光映照之下,士兵都长着同样的脸,摆出同样的表情,就连他们的嘴巴,也几乎以相同的频率开合不止。他们无不瞪大双眼,无不鼓紧肌肉,无不挥舞长矛、利剑,无不备好盾牌以期防御。力的涟漪汇作力的浪花,力的浪花聚作力的波涛,与此同时,鲜血又将这波涛染作红色,浸透了每一丝细纹、每一缕潮气。
不一会儿,风向有所改变,方才散向外围的浓烟此刻朝人群卷来。刀剑、铠甲、铁盔、辔头全没了踪影,只留下更加嘈杂的声音,透过浓烟,刺向四面八方。风向再变,浓烟又掉了头,铁还是铁,铜还是铜,血还是血,肉还是肉,刃却不是刃、矛却不是矛,胳膊不再是胳膊,脑袋不再是脑袋。
苏荣虽不是头一回目睹人间战事,此刻却不禁摇头道:“凡人阳寿不过匆匆数十年,为何不能太太平平渡此一生,偏要斗个你死我亡呢?”
“傻瓜。”不辞仙姑笑道,“连我们修道求仙之人都难免争斗,又如何能指望凡人看透?”
一时间,交战双方鼓角争鸣,后方的旗帜又在火光中摇曳起来。一方的四面旗帜飘着“魏”、“淮”、“谢”,另一方五面旗帜上飘着“淮”、“常”、“双”、“梁”、“李”。不辞仙姑瞥见旗帜上的几个大字,继续说:“只是这双方各有南淮兵士,我却不知他们为何在自己国土自相残杀。”
苏荣也看向双方的旗帜,道:“我先前同师兄见过南淮的虎威大将军。那人叫常庭岳,有个弟弟名叫常庭钧。这帅旗写着常字,这头领兵的定是常氏。这常氏兄弟同南淮睿王早有勾结,意图谋反。我想,那边谢字挂帅的,应该是南淮皇帝的拥趸。”
“为了争夺皇位,竟任由自己的国土成为魏、梁二国交锋的战场。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平头百姓。看来这个睿王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辞仙姑摇头道,“我只担心,凡间这些无谓的争斗会在仙界上演。我们投身仙门,若明知纷争内斗之弊而未能避之阻之,实在枉费多年的修行了。”
不辞仙姑说完此话,便无过多言语。一行人飞过崇山峻岭,又穿过一片阴雨,抵达东灵山主峰时,已有十二人迎在洞府门前了。洞口四人来宽,洞外是个三仞见方的平地,平地一侧怪石嶙峋,青苔密布,另一侧野藤瀑下,芒刺森然。
众人进了洞,穿过甬道,视野始阔。洞内四壁以荧石拼作漫天星斗,左右两侧再架几盏鲸油灯,把偌大的洞府照得分外亮堂。大小洞穴彼此串连,各有功用。
不辞仙姑吩咐弟子备下晚膳,众人用过膳,李冬寻、翁绍泽和鹿连城各由两名弟子领入榻室休息,左仪、苏荣则随不辞仙姑走向洞穴深处。穿过十余洞穴,二人这才发现,这山腰已叫洞穴贯穿了。最后一处洞穴有个低矮的石室,石室连着后门,后门则通向一条逼仄的山径,山径又通往稍高处的密林,密林掩映下,一大一小两座亭子各在月光下露了一角。
左仪、苏荣在大亭中坐定,不辞仙姑便道:“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我不便细说又不便细问。我虽已不在重明观,却把你们当作自家人,你们如实告诉我,我姊姊这次受伤,是不是又为了单云岐那颗寒泉珠?”
左仪同苏荣面面相觑,起身道:“的确如此。不言师太以五绝寒霄蛭为交换条件,要我们五人协助她攻入罄音谷,以谋寒泉珠。”
“她还是不死心。”不辞仙姑道,“上回她闯罄音谷已经吃过一次亏,我原以为她已经得了教训,不会再去招惹那姓单的。”
不辞仙姑长叹一声,对月而立。苏荣道:“师太为单云岐触犯门规,才被赶下长白山。想来那单云岐是个背信弃义,冷血无情的负心汉。换作我是不言师太,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辞仙姑侧目看着苏荣,无奈地笑道:“你当真相信,我姊姊与单云岐有私情不成?”
苏荣道:“仙门中人谁人不知,当年不言师太与单云岐私定终身。单云岐唆使不言师太盗取鸠蓝神水,仙姑你妒火中烧,意欲阻止,便与她大斗一场。斗法中途,你二人击中毕方殿顶镇元兽的罩门,兽石被毁,你们也各自为兽石法力所伤,折损了仙根。后来我师父赶到,本来要废去你和不言师太全部道行,不过我师父看在你们二人大罪未遂,方网开一面,饶了你们,将你们姊妹二人赶出长白山。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辞仙姑道:“现在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当年我姊姊同那单云岐确有密切的往来,但是绝无私情。”
左仪问:“不言师太是仙山正室弟子,六蛟上君只是从西梁逃到彭泽罄音谷的俗修之人,他们二人如何会有密切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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