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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诈的女人(第1页)

我从她手中接过苹果,趁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没想到一咬下去,头晕脚软,觉得自己从她脚下纠结的枝条间重重摔下,看见了那些在深洞里迎着我的僵白脸孔。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

《果园深洞》

他不该在乎这些了。可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说上了闲话,让他闹心。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先是大个子那家的女人,她像牛一样缓缓地转头,像牛吃草一样津津有味地反刍闲话。药店女孩在说——“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连一向为人谨慎的堂埃米利奥——他卖的铅笔和塑料皮本儿一直让人信赖——也在说。说起黛莉娅·马尼亚拉,所有人都似乎羞于启齿,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种人。只有马里奥将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突然对全家充满仇恨,想自立,却不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家人,是血缘纽带和对孤独的恐惧将他和妈妈、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对邻居可以简单粗暴:堂埃米利奥头一次嚼舌头根,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大个子那家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似乎这样会让她心里不好受。下班回来,他公然跨进马尼亚拉家的大门,向马尼亚拉夫妇问好,向——有时拿着糖或拿本书——杀害两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黛莉娅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优雅不俗,一头金发,动作很慢(当年我十二岁,对我而言,日子过得慢,什么都慢),穿浅色上衣,大摆裙。有一阵子,马里奥认为黛莉娅之所以招人恨,是因为她的衣着和气质。他对塞莱斯特妈妈说:“你们恨她,是因为她不像你们那么俗,也不像我这么俗。”妈妈作势要用毛巾抽他一个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没眨。此后,他和家里公开决裂:他们把他晾在一边,极不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帕勒莫区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于是,马里奥总是去黛莉娅的窗边,往里扔小石子。有时候,她会出来;有时候,他听见她在屋里笑,坏坏地笑,让他绝望。

弗波大战登普西,家家户户都在哭泣,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马尼亚拉一家搬到四个街区外的阿尔马格罗,搬得够远的了。新邻居们开始和黛莉娅交往,维多利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人家忘记了那档子事。马里奥从银行下班后,照例每周去见她两次。夏天到了,黛莉娅有时愿意出门走走,他们一同去里瓦达维亚街上的咖啡馆,或者在十一广场坐坐。马里奥年满十九岁,黛莉娅即将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不会庆祝的,她还在服丧。

黛莉娅为男友服丧,马尼亚拉夫妇认为说不通,就连马里奥,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里。黛莉娅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黑色的丧服衬托出她的头发格外金黄,她在面纱后的微笑看着委实叫人心酸。马里奥和马尼亚拉夫妇宠她,带她散步、购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会客,她半推半就,任他们摆布。有时,她一个人走回原来居住的街区,赫克托和她在这儿谈过恋爱。一天下午,塞莱斯特妈妈见她从门前走过,鄙夷地当众拉上百叶窗。一只猫跟在黛莉娅身后,所有动物都对她服服帖帖,不明白是喜欢她还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们,它们也会挨着她走。马里奥注意到:有一次,黛莉娅想去摸一条狗,那狗走开了。她唤了狗一声(下午,在十一广场),狗便听话地过来让她摸,似乎还挺高兴。她妈妈说黛莉娅很小的时候玩过蜘蛛,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马里奥在内,他有些怕蜘蛛。蝴蝶会飞到她头发上——在圣伊西德罗,马里奥一下午见到两只蝴蝶飞上她的发梢——,可黛莉娅随便一挥手,把它们赶跑。赫克托送过她一只白兔,没几天就死了,死在他前头。周日凌晨,赫克托从新码头上一跃而下。从那时候起,马里奥听人们开始说闲话。罗洛·梅迪西斯的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毕竟,大批大批的人死于昏厥。赫克托的自杀身亡让左邻右舍看到了太多的巧合,马里奥的眼前又浮现出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的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最糟糕的是颅骨破裂,罗洛刚走出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便一头栽倒在地。尽管他已经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阶上的声音毕竟是场梦魇。黛莉娅当时在屋里。很奇怪,他们没在门口分手。不管怎样,她当时离他很近,第一个惊叫起来。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样,周六去黛莉娅家,离开她家后五小时,在一个白色霜冻的夜晚,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马里奥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说他和黛莉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尽管她还在为赫克托服丧(她从来没为罗洛服过丧,鬼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她同意让马里奥陪着在阿尔马格罗区散散步或是去看场电影。直到那时,马里奥感觉对黛莉娅、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他不过是个“客”,在我们的字典里,“客人”的含义精确严格,泾渭分明。他拉着她的胳膊过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诺站的台阶时,偶尔会看着自己的手攥着黛莉娅黑色的丝绸上衣,揣摩着黑白之间的距离。等黛莉娅脱下重孝,换上灰色的半丧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浅色的帽子,她会离自己近一点。

流言飞语尽管并非空穴来风,但让马里奥难过的是人们往往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联系起来,人为地赋予其一定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人死于心脏病或水下窒息;许多兔子在家里、在院子里日渐羸弱,一命呜呼;许多条狗不让人摸,或让人摸,赫克托留给母亲的几行字;罗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头栽倒之前),大个子那家女人听见马尼亚拉家门厅传来哭泣声;事发后头几天黛莉娅的表情……人们在这些事上倾注了无尽的智慧,这么多结打在一起,终于织成一块壁毯——当失眠侵入他的体内,征服他的夜晚,马里奥有时会恶心或恐惧地看见那块壁毯。

“原谅我选择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请原谅我,妈妈。”从《评论报》上撕下的一个角,压在外套边的一块石头下,仿佛为清晨出现的第一位水手设计了一处路标。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是那么的幸福。当然,最后几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空气,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在空气中写点什么,想破解一个谜。红宝石咖啡馆的小伙子们都能作证。罗洛可不一样,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罗洛是个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有钱,开一辆雪佛兰双层敞篷车。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很少有人能见证他的所作所为,只有门厅那一刻不同凡响。大个子那家女人日复一日地诉说着罗洛的哭声是压在嗓子里的惨叫,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将叫声分割得支离破碎,想置他于死地。随即,“砰”的一声,脑袋撞上台阶,黛莉娅惊叫着跑了出来,人们乱成一团,但已无济于事。

马里奥也在不自觉地将事情联系起来,设计合理的解释,应对邻里的攻击。他从来没有问过黛莉娅,一直隐隐地希望她能对自己说点什么。他有时会想,黛莉娅知道别人在嘀咕些什么吗?马尼亚拉夫妇也怪,说起罗洛与赫克托心平气和,好像他们俩只是出远门去了。黛莉娅被小心谨慎、无条件地保护着,往事绝口不提。马里奥和他们一样谨慎,也加入到保护者的行列中。他们三个将黛莉娅裹在一圈薄薄的、无时不在的保护层里。周二或周四,保护层几乎透明,周六到周一,保护层被细心呵护,更触手可及。黛莉娅的生活也稍稍恢复了一丝生气。有一天,她弹起了钢琴,还有一天,她玩起了跳棋。她对马里奥更温柔了,请他坐在客厅窗边,跟他解释要做哪些针线活或绣花活。她从不跟他说起饭后甜点或夹心糖,马里奥很奇怪。不过,他认为是黛莉娅考虑周全,担心这些话题会闷着他。马尼亚拉夫妇对黛莉娅的酿酒手艺赞不绝口。有天晚上,他们想给马里奥倒一小杯,黛莉娅却突然粗暴地说她酿的酒是女人喝的,酿的那几瓶几乎全倒掉了。“可是给赫克托……”黛莉娅的母亲哭丧着脸,打住没往下说,免得马里奥难过。后来,他们发现马里奥并不介意他们提起黛莉娅的两位前男友。他们没再提酒这个话题,直到黛莉娅又高兴起来,说想尝试尝试新的酿造方法。马里奥记得那天下午,是因为他刚刚升职,升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黛莉娅买了盒夹心糖。马尼亚拉夫妇正在耐心地讲电话,请他在饭厅听一会儿罗西塔·基罗加的歌。后来,他告诉他们自己升职了,还给黛莉娅买了盒夹心糖。

“这个,你可买得不对。算了,给她拿过去吧,她在客厅。”他们看他走出饭厅,又互相看了一眼,直到马尼亚拉先生像取下桂冠一样地取下电话听筒,马尼亚拉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别处。突然间,两人似乎陷入了不幸与失落。马尼亚拉先生表情含糊地将话筒挂了上去。

黛莉娅盯着盒子看,没太理会盒里的夹心糖。可是,吃到第二颗薄荷味、带核桃尖的糖果时,她跟马里奥说这玩意儿她也会做。她似乎想为自己事先没告诉他开脱,生动地描述起如何做夹心糖,如何放馅,如何裹上一层巧克力或摩卡。她最拿手的是果橙味酒心巧克力。她用针在马里奥带来的夹心糖上戳了个洞,告诉他具体怎么做。马里奥看着她的手指,在夹心糖的衬托下越发白皙;看她解释,似乎在看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的关键处停顿下来。夹心糖在黛莉娅的手指上像只小老鼠,小小的被针戳伤的活老鼠。马里奥感到奇怪的不适,甜腻的恶心。“把那块夹心糖扔掉,”他很想对黛莉娅说,“扔得远远的,别把它放进嘴里,它是活的,是只活生生的老鼠。”后来,升职的喜悦重新涌上心头。他听黛莉娅不停地解释如何做茶味酒心,如何做玫瑰酒心……他把手伸进盒子,接连吃了两三颗。黛莉娅笑了,像在笑他。他想象着,感觉自己幸福得可怕。“第三任男友,”他奇怪地想,“这么跟她说:她的第三任男友,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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