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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云洗过脸,对着镜子重新在脸上敷粉,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唇红齿寒,但眼角眉梢已经给人以明日黄花之感。织云化好妆用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两片红唇,她说,我今年几岁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到底几岁了,是不是已经过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绮云拖长了声调挪揄织云,你还可以嫁三个男人。
没意思。做女人真的没意思。织云跟着绮云到厨房去洗碗,在厨房里,织云用一种迷惆的语调谈起吕公馆深夜闹鬼的事情,织云说得语无伦次,她没有撞见过那个鬼,只是听吕家的仆人和老妈子在下房偷偷议论,绮云对此特别感兴趣,在这个话题上追根刨底。织云最后白着脸吐露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那个鬼很像阿保。
他们说那个鬼很像阿保。织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这怎么可能?阿保早就让六爷放江里喂鱼了。
不是说没见阿保的尸首吗?也许他还没死,他到吕公馆是要报仇的,你们都要倒霉。
不可能。织云想了想坚决地摇着头,你不知道阿保的东西都割下来了,他就是当时不死以后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东西就活不成了。
那么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绮云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咬着牙说,他六爷张狂了一辈子,也该倒点霉了。有鬼就闹吧,闹得他家破人亡才好,凭什么别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
你心也太阴毒,织云不满地瞟了妹妹一眼,怎么说那还是我的夫家,你这么咒他不是顺带着我和抱玉吗?吕家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娘俩跟着倒霉,你们米店的生意也不会这么红火。
这么说他六爷成了我们家的靠山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响,她说,什么狗屁靠山?他连你也不管,还管得了我家?码头兄弟会每月上门收黑税,一次也没拉下。难道他六爷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织云一时无言以对。她在厨房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看看天色很晚了,织云简短地回忆着在米店度过的少女时代,心里异常地酸楚而伤感。她没有向绮云道别,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记得每次回米店的结局总是不愉快的。也许她们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经无法消解了。
她在门口看见五龙从铁匠铺出来,下意识地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她拎着空空荡荡的布包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后面响起五龙响亮的喊声:你千万当心。织云回过头望着五龙,他的叫声突兀而难以捉摸,织云说,莫名其妙,你让我当心什么?五龙的一条腿弓起来撑着铁匠铺的墙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当心鬼魂,当心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个鬼魂。织云迟钝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么知道吕家这条秘闻的,吕家隐秘而奢华的生活与瓦匠街的对比过于强烈,瓦匠街的人们永远在流传吕家高墙内的种种消息,想到这些织云感到了虚荣心的一点满足,感到了一点骄做,她走路的步态因而变得更加柔软和妖娆了。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随岁月流逝产生了新的格局和变化,即使有人在观望夜灯下的街景,看见织云娉婷而过,年轻的店员也不会认识织云,更不知道曾经流传的有关织云的闲话了。
米店兄妹三人经常在尘封多年的北屋里捉迷藏,那是他们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挂着外祖父外祖母的遗像,像片装在玳瑁框子里,已经发黄,像片上的两个人以遥远模糊的目光俯瞰着他们的后代。孩子们从未见过他们,死者的概念对于他们有时候是虚幻的,有时候却使他们非常惧怕。
米生钻到了外祖父的红木大床下,让柴生和小碗来找他,米生尽量地将身子往里缩,他的手撑到了潮湿发霉的墙砖上,咯嚓一声,一块旧砖掉落下来,米生的手伸到了一个洞孔里,他好奇地在洞孔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只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书册。
米主抱着这两件东西爬出来,他首先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着许多各种形状的金器,在幽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过来,指着木盒对他们说,知道吗?这是金子,我们不捉迷藏了,我们把金子拿到杂货店换糖块,偷偷地去,别让爹娘知道。柴生说,这点东西能换几块糖呢?米生把木盒关好了掖在怀里,能换一大堆,我分你们一半,但你们千万不能告诉爹娘。这时候小碗在抖动那本纸片缝缀的书册,纸片已经发脆,噼啪地响,小碗说,这是什么?上面有好多字。米生朝书册打量了一眼,抢过来扔回床底下,他说,这是一本书,书不值钱。
他们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杂货店,米生踮起脚尖把木盒放到柜台上,他对杂货店的老板娘说,里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钱,你要换给我们许多糖块才行。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开木盒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来,她走出柜台把门关上,然后轻声细语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是保证不对大人说,我就给你们一大包糖块,你们敢发誓打赌吗?米生不耐烦他说,我绝不会说,他们也不敢说,他们要是敢说我就揍扁了他们,你就换吧。老板娘对兄妹三人扫视了一圈,最后犹犹豫豫地从柜台上执出一包糖块,塞到了米生的怀里。
连续几无米店兄妹三人从早到晚地嚼着糖块。米生上小学堂时书包里也装着糖块。有时高兴了就分送几颗给别的孩子。米生还用那些糖块换来了许多弹弓、玻璃弹子和香烟壳,米店夫妻整天忙于店堂的事务,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反常表现,直到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只茶杯,绮云狠狠地骂着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辩说,娘老骂我,怎么不骂米生?米生偷了家里的金子换糖吃。
绮云如雷击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杂货店的老板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听见了绮云在杂货店里疯狂的哭骂声,他们挤进杂货店看热闹,听绮云和杂货店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认为这事对于米店一家来说可笑而又残酷,后来他们看见杂货店老板娘朝柜台上摔来一只小木盒,绮云清点的时候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最后她咬着牙齿对杂货店老板娘说,少了一副耳环,你想留就留着吧,就算老娘送你进棺材的陪葬。
这天米生放学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的异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五龙抱住了他。一根麻绳唰唰几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后厅的房梁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转着,看见父亲的脸充满恐怖的杀气,手里操着一根担米用的杠棒,柴生和小碗畏缩在父亲的身后,抬脸望着他,谁告的密?是谁说出去的?米生突然挣扎着狂叫起来,他看见妹妹小碗受惊似地跳起来,跑到母亲那边往她身上靠。米生听见柴生在下面小声说,我没说出去,不关我什么事。
绮云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苍白的嘴辱不停地颤抖着,她推开小碗站了起来,突然躁怒地对五龙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见父亲的杠棒闪着寒光朝他抡过来,呼呼生风,起初米生还忍着疼痛,不断重复一句话,小碗我杀了你。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杠棒敲击身体的沉闷的声音像流沙,在他残存的听觉里渐渐散失。米生经常挨打,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米生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绮云坐在灯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绮云过来抱着米生的脑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怎么能拿去换糖块吃?米生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从绮云的双臂中挣脱了,转过脸看着布帐上的几个孔眼,从孔眼里可以看到后面的一张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张小床上,米生说,是小碗告的密,她发誓不说出去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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