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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东是作过公使的。公使已死去好几年,公使太太除了上过外国之外,还有个特点——“我们不吃迷叶”,这句话她一天至少要说百十多次。不管房东是谁吧,我算达到爬墙的目的了。我好象小猫初次练习上房那么骄傲,到底我可以看看这四方房子里是怎样的布置了。
爬到半截,我心中有点打鼓了。我要说墙是摇动,算我说慌;随着手脚所触一劲儿落土,决一点不假。我心里说:这酥饽饽式的墙也许另有种作用。爬到墙头,要不是我眼晕,那必定是墙摇动呢。
房子原来没顶。下雨怎办呢?想不出,因而更愿意在这里住一往了。离墙头五尺来深有一层板子,板子中间有个大窟窿。公使太太在这个窟窿中探着头招待我呢。公使太太的脸很大,眼睛很厉害,不过这不足使我害怕;那一脸白粉,虽然很厚,可是还露着上的细灰毛,象个刺硬霜厚带着眼睛的老冬瓜,使我有点发怵。
“有什么行李就放在板子上吧。上面统归你用,不要到下面来。天一亮吃饭,天一黑吃饭,不要误了。我们不吃迷叶!拿房钱来!”公使太太确是懂得怎么办外交。
我把房钱付过。我有大蝎给我的那五百国魂在裤兜里装着呢。
这倒省事:我自己就是行李,自要我有了地方住,什么也不必张心了。房子呢,就是一层板,四面墙,也用不着搬桌弄椅的捣乱。只要我不无心中由窟窿掉下去,大概便算天下太平。板子上的泥至少有二寸多厚,泥里发出来的味道,一点也不象公使家里所应有的。上面晒着,下面是臭泥,我只好还得上街去。我明白了为什么猫人都白天在街上过活了。
我还没动身,窟窿中爬出来了:公使太太,同着八个冬瓜脸的妇女。八位女子先爬出墙去,谁也没敢正眼看我。末后,公使太太身在墙外,头在墙上发了话:“我们到外边去,晚上见!没有法子,公使死了,责任全放在我身上,我得替他看着这八个东西!没钱,没男子,一天到晚得看着这八个年青的小妖精!我们不吃迷叶!丈夫是公使,公使太太,到过外国,不吃迷叶,一天到晚得看着八个小母猫!”
我希望公使太太快下去吧,不然这八位妇女在她口中不定变成什么呢!公使太太颇知趣,忽的一下不见了。
我又掉在迷魂阵里。怎么一回事呢?八个女儿?八个小姑?八个妾?对了,八个妾。
大蝎不许我上他家去,大概也因为这个。板子下面,没有光,没有空气,一个猫人,带着一群母猫——引用公使太太的官话——臭,乱,淫,丑……我后悔了,这种家庭看与不看没什么重要。但是已交了房钱,况且,我到底得设法到下面去看看,不管是怎样的难堪。
她们都出去了,我是否应当现在就下去看看?不对,公使太太嘱咐我不要下去,偷偷的窥探是不光明的。正在这么犹豫,墙头上公使太太的头又回来了:“快出去,不要私自往下面看,不体面!”
我赶紧的爬下去。找谁去呢?只有小蝎可以谈一谈,虽然他是那么悲观。但是,上哪里去找他呢?他当然不会在家里;在街上找人和海里摸针大概一样的无望。我横着挤出了人群,从远处望望那条街。我看清楚:城的中间是贵族的住宅与政府机关,因为房子比左右的高着很多。越往两边去越低越破,一定是贫民的住处和小铺子。记清了这个大概就算认识猫城了。
正在这个当儿,从人群挤出十几个女的来。白脸的一定是女的,从远处我也能认清了。她们向着我来了。我心中有点不得劲:由公使太太与大蝎给我的印象,我以为此地的妇女必定是极服从,极老实,极不自由的。随便乱跑,象这十几个女的,一定不会是有规矩的。我初到此地,别叫人小看了我,我得小心着点。我想到这里,便开始要跑。“开始作观察的工作吗?”小蝎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原来他在那群女郎的中间裹着呢。
我不用跑了。一展眼的工夫,我与小蝎被围在中间。“来一个?”小蝎笑着说。眼睛向四围一转:“这是花,这是迷,比迷叶还迷的迷,这是星……”他把她们的名字都告诉给我,可是我记不全了。
迷过来向我挤了挤眼,我打了个冷战。我不知道怎样办好了:这群女子是干什么的,我不晓得。设若都是坏人,我初来此地,不应不爱惜名誉;设若她们都是好人,我不应得罪她们。说实话,我虽不是个恨恶妇女的人,可是我对女子似乎永远没什么好感。我总觉得女子的好擦粉是一种好作虚伪的表示。自然,我也见过不擦粉的女子,可是,她们不见得比别的女子少一点虚伪。这点心理并不使我对女子减少应有的敬礼,敬而远之是我对女性的态度。因此我不肯得罪了这群女郎。
小蝎似乎看出我的进退两难了。他闹着玩似的用手一推她们,“去!去!两个哲学家遇见就不再要你们了。”她们唧唧的笑了一阵,很知趣的挤入人群里去。我还是发愣。
“旧人物多娶妾,新人物多娶妻,我这厌旧恶新的人既不娶妻,又不纳妾,只是随便和女子游戏游戏。敷衍,还是敷衍。谁敢不敷衍女的呢?”
“这群女的似乎——”我不知道怎样说好。
“她们?似乎——”小蝎接过去:“似乎——是女子。压制她们也好,宠爱她们也好,尊敬她们也好,迷恋她们也好,豢养她们也好;这只随男人的思想而异,女子自己永远不改变。我的曾祖母擦粉,我的祖母擦粉,我的母亲擦粉,我的妹妹擦粉,这群女子擦粉,这群女子的孙女还要擦粉。把她们锁在屋里要擦粉,把她们放在街上还要擦粉。”
“悲观又来了!”我说。
“这不是悲观,这是高抬女子,尊敬女子,男子一天到晚瞎胡闹,没有出息,忽而变为圣人,忽而变为禽兽;只有女子,惟独女子,是始终纯洁,始终是女子,始终奋斗:总觉得天生下来的脸不好,而必擦些白粉。男子设若也觉得圣人与禽兽的脸全欠些白润,他们当然不会那么没羞没耻,他们必定先顾脸面,而后再去瞎胡闹。”
这个开玩笑似的论调又叫我默想了。
小蝎很得意的往下说:“刚才这群女的,都是‘所谓’新派的女子。她们是我父亲与公使太太的仇敌。这并非说她们要和我父亲打架;而是我父亲恨她们,因为他不能把她们当作迷叶卖了,假如她们是他的女儿;也不能把她们锁在屋里,假如她们是他的妻妾。这也不是说她们比我的母亲或公使太太多些力量,多些能干,而是她们更象女子,更会不作事,更会不思想——可是极会往脸上擦粉。她们都顶可爱,就是我这不爱一切的人也得常常敷衍她们一下。”
“她们都受过新教育?”我问。
小蝎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教育?噢,教育,教育,教育!”小蝎似乎有点发疯:“猫国除了学校里‘没’教育,其余处处‘都是’教育!祖父的骂人,教育;父亲的卖迷叶,教育;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猫,教育;大街上的臭沟,教育;兵丁在人头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处处是教育,我一听见教育就多吃十片迷叶,不然,便没法不呕吐!”“此地有很多学校?”
“多。你还没到街那边去看?”
“没有。”
“应当看看去。街那边全是文化机关。”小蝎又笑了。“文化机关与文化有关系没有,你不必问,机关确是在那里。”他抬头看了看天:“不好,要下雨!”
天上并没有厚云,可是一阵东风刮得很凉。
“快回家吧!”小蝎似乎很怕下雨。“晴天还在这里见。”人潮遇见暴风,一个整劲往房子那边滚。我也跟着跑,虽然我明知道回到家中也还是淋着,屋子并没有顶。看人们疯了似的往墙上爬也颇有意思,我看见过几个人作障碍竞走,但是没有见过全城的人们一齐往墙上爬的。
东风又来了一阵,天忽然的黑了。一个扯天到地的大红闪,和那列房子交成一个大三角。鸡蛋大小的雨点随着一声雷拍打下来。远处刷刷的响起来,雨点稀少了,天低处灰中发亮,一阵凉风,又是一个大闪,听不见单独的雨点响了,一整排雨道从天上倒下来。天看不见了。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有闪光更厉害了。雨道高处忽然横着截开,一条惊蛇极快的把黑空切开一块,颤了两颤不见了;一切全是黑的了。跑到墙根,我身上已经完全湿了。
哪个是公使太太的房?看不清。我后退了几步,等着借闪光看看。又是一个大的,白亮亮的,象个最大的黑鬼在天上偶尔一睁眼,极快的眨巴了几下似的。不行,还是看不清。我急了,管它是谁的房呢,爬吧;爬上去再说。爬到半中腰,我摸出来了,这正是公使太太的房,因为墙摇动呢。
一个大闪,等了好象有几个世纪,整个天塌来了似的一声大雷。我和墙都由直着改成斜着的了。我闭上眼,又一声响,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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