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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被绑来奉州,那时的完颜煦一身骄傲,始终是挑眉俯视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带着俊逸的脸和高大的身躯,从客栈房间的阴影中走出,冷冷地从高处向下瞧着她,自以为是得可爱,大约也是在奉州,遭受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挫折,曾经发誓要她血债血偿,但没料到却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兴许,当时的交集再少一些,创伤会少一分。
现如今,已然是第三次过奉州,这个边境小城越发繁华,互市重开,两国战事平息,自然带来了无穷无境的边境贸易,财富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聚集,最后莫寒看到的,便是繁华堪比汴梁的奉州城。
茶肆里,说书人一声惊堂木响,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开阖的嘴唇上,操起软软糯糯的南腔,一开扇,一抬手,开口便激动高声唱到:“话说那承元长公主在酒宴上拍案而起,扬扬洒洒终成一曲《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到最后,说书人竟以袖掩面,左右拭泪后,方才叹道:“何其悲壮,何其感人!承元长公主虽为女儿身,亦有如此气魄,尔等七尺男儿怎可偏安一隅!”话未完,茶肆内早已叫好声一片,群情激奋,男人们面红耳赤,恨不得立马操家伙去边关大干一场。
还做一身男子打扮,她优哉游哉地走在奉州城最繁华热闹的新正门大街上,左看看又瞧瞧,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大堆,更甚者,身后跟着个免费的挑夫,此时不买更奈何时?
念七任劳任怨地去安排马车住宿,哈达巴特尔不习惯大城市的喧哗,早早躲进客栈休息,便只剩妖孽陆非然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逛街的兴趣似乎比她还浓。
路过茶肆,略微听得里头的谈资,只觉得好笑,却并未多做停留,走了许久,忽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停步,才发现是少了陆非然的影子,莫寒回头环顾,目光瞥见站在茶肆外靠着柱子懒洋洋仿佛没有胫骨般的男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叫他,免得走散了,就见那人突然侧过头朝她招手,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
“你听听,你成巾帼英雄了!”他眨眨眼睛,狭长的眸子里竟有一丝促狭与玩笑,和那半百的头发丝毫不相配,“嗯,诗写得不错。”莫寒点点头,并不否认,“多谢夸奖。”对于她这样毫不谦虚的回答,陆非然并不惊讶,只是坏笑着说:“什么时候,能请莫兄弟为陆某的剑赋诗一首呢?”抖了抖撑在土里的破旧长剑,他抬头,依旧是让人看不透的眼,“莫寒才疏学浅,粗鄙文字怕毁了陆阁主的好剑。”她习惯性拒绝,却没想此番遇到高手中的高手,一击即中,干净利落。
陆非然抚额,慢慢回想般,“上次来奉州,那玉华楼的老板可还欠我一份玉华羹呢,唉…………此番匆忙,却不知能否赶得上去尝一口…………”“真的?都说玉华楼的老板每个月才下一次厨,做一碗玉华羹,你真的能吃到?”莫寒兴奋异常,两眼放光地看着陆非然,如狼似虎。
“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陆非然缓缓离开柱子,将支撑身体的剑抗在肩上,落魄潇洒,丝毫不似视剑为命的杀手剑客。
但她,却是十足的好吃懒做,虽不见得嗜吃如命,但也着实不愿放过那传说中的美味佳肴,便也不顾身上的伤,抬腿便冲了过去,扯着陆非然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多带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再把剑架到他脖子上。”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剑,那腐锈的剑鞘便与剑身相互敲击,发出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不寒酸。
莫寒心下明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弟定然倾尽全力,为陆兄之剑做出惊世篇章。”
还是在街上瞎逛,只不过这次换了莫寒跟在陆非然身后。
忽地长鞭划破安逸的空气,甩出令人惊异的残酷鞭响,陆非然略微提了提剑身,眯着眼继续向前走着,恍若未闻。
但莫寒却被惊得愣在原地,看着道路被清空,看着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犯人从城门一路驱赶进城,看着路边百姓朝他们吐痰丢杂物,看着一张张相识已久的脸越发清晰。
咒骂声不绝于耳,哭泣声不绝于耳,求饶声不绝于耳。
传说,于千万人中,你总能轻易地找到他,山长水远,一眼即可。
朝夕相处的日子近在眼前,似乎还有你畅快的笑声,她那一句俏皮的花蝴蝶,惹出你喋喋不休的一大堆抱怨,还记得你紫色衣衫,富贵又荣华。
此间少年,风度翩翩。
但此刻相见,却为何尘满面,鬓如霜。
她目光呆滞,痴痴上前一步。
凌乱的头发如稻草般散落在肩上,青色胡渣在憔悴的面庞上疯长,一身破旧不堪的囚犯衣,早已风不清颜色,满是脏污。
肩上沉重的枷锁,赤裸双足上沉甸甸的镣铐,一分一分,一分更多一分拖缓他艰难迈开的步伐,每一步,都是煎熬,他痛得麻木,在长鞭的呼啸中一次次倒下,却又一次次站起来,曾经润泽的唇瓣被咬得变了颜色,苍白了,紫了,黑了,发乌了,他将嘴唇抿成此生最刚毅的线条,上前,小心扶住摇摇晃晃的六旬老父,无时无刻不是带笑的眼眸此刻却深沉得怕人。
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喜洁的人,每一缕头发都要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胡子都要剃得干干净净,有了褶皱的衣服绝对不穿出门;她记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无拘无束,也可以哭得像个孩子,吃喝玩乐,却又悲天悯人;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旧一双桃花眼却不再有上扬的神采,目光触到她的瞬间,从惊异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头,装作不见,宁愿不见。
一场旧梦惊觉,她惊叫着猛地往上冲,不管不顾,带着不顾一切的壮烈与苦痛,却在半路被人拖回,一把摁在怀里,挣脱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热闹的人群将好奇的目光转向他们二人,叫得领头扬着鞭子的狱卒对她频频侧目。
陆非然腾出拿剑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对狱卒说了些什么,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都兴趣缺缺地转向游行示众的人犯,兴致来了,便随便拾起些什么,向那老弱妇孺投掷,他们越痛苦,围观的百姓便越兴奋。
这个怀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过去拉着柳锡侜的手就跑,逃离喧哗的人群,逃回汴梁,逃回丰乐楼,逃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
但她不能动,只能被死死按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眼睁睁看着柳家才七岁的小儿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却又倔强着爬起来,连哭声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声渐渐演变成野兽将死前的低哑嘶吼,她吼得没了力气,眼泪却在此刻哗啦啦倾泻而下,在苍白的脸上横行无忌,肆意着压抑许久的悲伤。
柳锡侜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丢了阀门的眼泪却没有丝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大街,在陆非然的胸膛上,狂乱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哑了嗓音,直至干涸了泪腺,直至往来人群再无兴趣多看她一眼。
从始至终都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如此,她才不至于哭得背过气去,他说,“都走了。”她张开嘴,仍止不住抽泣,却狠狠地咬下去,用尽身体里残余的力气,咬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痛,她放开,满口血腥,酸涩的奇怪味道。
修长的手横在眼前,满是狼藉。
能够舞出无数剑花的手腕上留着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整齐列队,不断外渗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个手腕,纵横交错,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喷涌着。
他低头,却不是看自己带伤的手,轻轻拂过她紧锁的眉间,看着她猩红着双眼,仿佛愤怒的小兽,露出尚未长齐的獠牙,戒备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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