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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的水不停地流进院里的大水缸,阵阵雨点打在她的头巾上,摇晃着的马灯的光线照在湿淋淋的走道和墙根上,此外到处是一片黑暗:连他们所呼吸的也是黑暗。
他把那分作上下两截的门都推开,然后走进那个地势较高的干燥的谷仓里去,那里尽管并不暖和,却有一股暖烘烘的气味。他把马灯挂在一个钉子上,关上了门。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马灯光柔和地照在木板制成的谷仓上,照在粉刷过的墙壁和大堆的干草上;各种农具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张梯子直通到高处的阁楼。外面是一阵接一阵的大雨,里面却是在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的谷仓的宁静和安谧。
他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开始给奶牛准备草料。他在一个簸箕里放上轧碎的干草,然后再加上一些糟糠和一些豆粉。那孩子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他拌草料,这新的情况完全改变了她的心境。有时,刚过去的哭泣风暴的余波还会使她的小小的身体抽动几下。她惊异地睁大着眼睛,显得很可怜的样子。她已经沉默下来,变得很安静了。
在一种梦境中,他举起了那一簸箕草料,他小心地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胳膊举着那簸箕,他的心境十分恶劣,但是外表却显得很沉静,非常沉静。孩子的头巾的丝穗轻柔地摇晃着,簸箕里的草料撒到了地上;他在两排食槽之间阴暗的通道中走着,奶牛的犄角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伸了出来。那孩子使劲向后躲,他勉强维持住平衡,把簸箕支在食槽上,把草料倒在面前的那头牛的食槽和附近的食槽里。当奶牛猛地抬头和低头的时候,可以听到一阵铁链的声音;然后就是那些牲畜在沉默地吃着草料时发出的满意的鼻息声。
他必须这样来回跑好几趟。首先是有节奏的拌草料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在那两种负担的重压下扭着身子走过来,以及那孩子从头巾下面偷向外瞧的脸。在他们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见他要弯下腰去就伸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地搂住他,这样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后,他放下簸箕,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现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觉了吗?”她说,在她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抽泣几下。
“是的。”
“它们是在睡觉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吗?”
“是的。你瞧它们。”
就这样,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静听着和这个小谷仓相连的牛棚里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墙上的马灯照出稳定而柔和的光线。外面仍在下着雨。他低头看看那细毛头巾的柔和的皱褶。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她过去就常常戴着这条头巾上教堂去。他现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时他对什么都不负责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俩一声不响地坐着。他的头脑在一种出神状态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搂在胸前。那哭泣的余波还不时使那瘦小的身躯抖动几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慢慢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的眼皮开始在她的黑色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上面耷拉下来,她已渐渐入睡,他的头脑更变得一片空虚了。
他仿佛从睡梦中又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已是坐在一片已跳出时间之外的宁静之中。他现在到底在听什么呢?他似乎想听到一个非常遥远的、从生活之外传来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皮已经合上,在眼皮中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黑色的瞳孔。她为什么没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张开着。
他迅速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
“她睡着了吗?”蒂利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女仆过来看看包着头巾睡着的孩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脸的四周却显出一圈苍白的颜色。
“天保佑!”蒂利摇摇头,耳语似的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楼去。他这时才感到,由于为他的妻子担心,一种忧虑不安的情绪紧紧抓住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和屋顶的水流到大水桶里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之外,屋里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门下边露出一线灯光。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去,仍然用头巾裹着她,因为被窝太凉了。然后,他担心她的手没法活动,又给她松开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无神地对他看看,然后又闭上了。他给她盖上了被。哭泣留下的最后一声抽泣扰乱了她的呼吸。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他对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做单身汉,不和别的人接触的情况。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经睡着了,把她的一双小拳头从头巾里伸了出来。他可以去告诉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经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到另一个楼梯口去。他感到一惊。外面传来猫头鹰的呜呜的叫声———那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听着多么奇怪!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在一个男人听来如此。
他下楼走到她的房间里,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她仍然睡着,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担心她已经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并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太阳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闭着,仿佛有点微笑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仍然非常漂亮———但这一切都和人间的生活无关。看到她躺在那里,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为什么过去摸了摸她那使劲抓着床单的手指,她的棕灰色的眼睛睁开对他看了一看。她并不十分认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用一个临产的妇女观望着使自己怀孕的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这特殊时刻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表现的神态。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种巨大的灼热的宁静布满了他的全身,烧伤他的心和他的内脏,接着向无限扩散开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来临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无法再看他了。可是他的受尽折磨的心现在却安静了,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喜悦。他向楼下走去,走到门口,走到门外去,扬起头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他感到黑暗不为人所见、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于他的迅速的看不见的敲打,使他安静下来,对这一切他已经全都认了。他谦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那边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限世界,那里也是生活的世界。
第三章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
汤姆·布兰文从来没有像他喜爱他妻子带来的孩子安娜一样喜欢他自己的儿子。当他们告诉他生下的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感到喜不自胜。他高兴自己做父亲的身份得到了肯定。想到自己有了一个儿子,这使他感到很满意。可是对那个小孩本身,他却不是那么有热情,他是他的父亲,这就够了。
他很高兴他的妻子作了他的孩子的母亲。她很安静,只是稍稍有一些萎靡不振,仿佛她刚被移植过了。在她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似乎和她过去的自我断绝了关系。她现在真正变成了一个英国人,真正变成了布兰文太太。而她的活力却似乎降低了一些。
对布兰文来说,她仍然像天仙一样美丽。她仍然是那样的热情,仿佛是一团火。可是那火烧得并不很旺,有时甚至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脸也为他焕发出光彩,可是却像是在阴暗中开放的花朵一样,经不起太热和太强的光线。她很爱那个小娃娃。可是,甚至在这方面,她也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精神恍惚的感觉,仿佛在这母爱的问题上,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当布兰文看到她全神贯注、显得十分幸福地给他的孩子喂奶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阵轻微的痛苦像火一样在他周身燃烧。因为他已经觉察到,现在他更要尽量克制,不能随便去和她接近了。他还希望再享受到他们俩刚在一起时曾常常有过的那种无比强烈的人类的爱恋和热情,有时他们俩的欢爱完全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这是他现在惟一难忘的一种经历。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永远渴望着能重温那种经历。
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又像过去一开始常常挑起他狂放的热情,弄得他几乎要发疯的时候一样,对他凑过她的嘴来。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疯狂的喜悦,他俯身搂住她。一切几乎全和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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