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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姑娘有什么值得我关心的?”她有时会十分轻蔑地对她父亲说,“她们全都一无可取。”
麻烦的是那些姑娘决不会按照安娜的标准去看待她。她们只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她,或者对她根本不予理睬。所以她有一段时间感到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她也变得和她们一样,可是没有多久,她越来越反感,她终于对她们恨之入骨了。
“你为什么不把学校里的姑娘请几个到咱家来?”她父亲有时会对她说。
“她们永远别想到这里来。”她叫喊着说。
“那是为什么?”
“她们都是些浑球儿。”她说,使用了她妈妈偶尔使用的一个词儿。
“管他浑球儿还是乒乓球的,没有关系,她们不都是些很好的年轻小姐吗?”
但是安娜决不肯让步,她对那些平庸的人,特别是和她同年龄的年轻姑娘,有一种奇怪的避之惟恐不及的感觉。她非常不愿意和别人接近,因为别的人总有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她从来也弄不清这是她自己不对,还是他们不对。她原来对那些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可是不断出现的幻灭感使她非常生气。她很愿意尊敬她们。而且她还仍然认为,凡是她不知道的人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可是她所认识的人似乎又总是在那里限制她,对她来点小小的欺骗,弄得她简直无法忍受。她宁愿呆在家里,避开跟外在世界的接触,以便始终能对它保留一点幻想。
因为在沼泽农庄上,生活的确是相当自由,也十分广阔。没有谁为钱发愁,没有那一套虚情假意,谁也不去注意别人怎么想。因为不论是布兰文太太还是布兰文自己,对于从外面传来的流言蜚语从来不是那么敏感,他们过着完全离群的生活。
因此安娜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才感到最惬意,在家里,朴实的态度和她父母之间的最理想的关系创造了一种她在外面无法见到的更自由的生活标准。走出沼泽农庄,她在哪里能找到她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种宽容的威严?她的父母对别人的批评不问不闻,根本不予理睬。而她在外面所遇见的人似乎对她的存在本身都感到不满。他们似乎总在想法表示看不起她。她十分不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她在一切方面都依靠她的妈妈和爸爸,可是她又很希望能够出去。
在学校里,或者在学校外面,她永远总是不对的,她常常感到她大概应该整天低着头偷偷地过日子。她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也拿不准,究竟是别人不对,还是她自己不对。她没有做她的功课:是啊,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她不愿意的时候,一定得去做她的功课。难道有什么神秘的理由让她一定得那么做吗?难道这些人,这些女教师,是什么神秘的权力,或者更高的善的代表吗?她们仿佛觉得自己真是那样。可是要了她的命她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就因为她背不下《皆大欢喜》中的三十行诗,就应该受到斥责和侮辱。不管怎么说,她能背与不能背到底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怎么说,她也无法相信这有丝毫的重要性。因为她从心眼里厌恶那女校长粗鄙的工作态度,因此她和学校里的权威也一直发生抵触。由于天天听到大家那样说,她也慢慢相信自己很不好,相信自己生来就不如人。她感觉到,如果让她按照别人对她的要求去做,那她只好永远含羞带愧地低着头过日子。可是她要进行反抗。她从来也没有真正相信自己很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厌恶别的那些人,他们整天都在那里为一点极小的事吵嚷不休,她厌恶他们,希望对他们进行报复。在他们有权控制她的时候,她非常痛恨他们。
她仍然有她自己的一个理想:她要做一个自由的、骄傲的、不为一些细小的事情烦恼、不纠缠在一些细小的利害关系上的尊贵的妇女。她宁愿在图片中找出这样的妇女形象:威尔斯公主亚里山德拉就是她奉为典范的这样的人物。这个妇女骄傲、华贵,毫不在意地踏过了一切细小、低下的欲望:安娜在自己的心里总这样想。这姑娘把头发拢得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略微倾斜的帽子,她的裙子四周鼓起来非常入时,她还穿着一件非常高雅的贴身的上衣。
她的父亲看着她非常高兴。安娜对自己的举止神态也感到很骄傲,她那种对一些并不重要的制约天生毫不在意的态度,是不会让伊尔克斯顿的人感到高兴的;他们随时都希望能打下她的威风。布兰文根本不听那一套,她既然愿意显得雍容华贵,那就让她显得雍容华贵吧。他像一块岩石挡住她,不让她受到外界的攻击。
根据他的家族的特点,他长得非常强健和漂亮。他的蓝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且显得十分敏感。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呆笨,可是十分热忱。他完全不需要邻居们的帮助,独立生活的能力使得他们都很尊敬他。他们谁都愿意尽力给他帮忙。他虽然从来不要他们帮忙,但对待他们却非常慷慨,所以他们对他表示好感是总会有好处的。只要别人不来干预他的事,他也很喜欢和人交往。
布兰文太太整天按她自己的意愿和计划干她自己的事。她有她的丈夫,她有她的两个儿子和安娜。这就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别的人全都是局外人。在她自己的这个世界中,她的生活全都像梦一样一天天过去。时间慢慢流逝,她就生活在这种流逝的过程中,积极操持家务,永远快乐,从无分外之想。她几乎很少注意外界事物。外面的东西就是在她的生活之外,根本不存在。她的儿子们打架,只要不当着她的面,她根本不予理睬。可是如果她在旁边时,他们打起来,她就会非常生气,而他们也很怕她。如果他们打碎了火车车厢里的一块玻璃,或者把家里的表拿到鹅鸭市场上去换酒喝了,她都会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布兰文知道了也许会生气的。可在妈妈看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让她生气的往往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要是她的儿子跑到屠宰场去,她就会非常生气,如果他们在学校学习的成绩不好,她也会很不高兴。她的孩子们不管犯了多大错误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不是那么愚蠢或者下贱。如果他们似乎甘心忍受侮辱,她就会痛恨他们。她对安娜那姑娘有时非常生气,也只不过因为她有些gaucherie(法语:笨手笨脚)和显得有些呆罢了。某些笨拙和粗野的表现很容易使这位妈妈两眼充满莫名其妙的愤怒。除此之外,她一般都不在乎,心情总十分愉快。
一意追求贵妇人理想的安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位自视甚高的十六岁的小姐,而家传的缺点她一样也不缺。她对她父亲显得非常敏感,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喝多了酒。如果他酒后有半点不正常的样子,她就不能忍耐。他一喝酒就满脸通红,太阳穴边的青筋暴露,眼睛里闪着对谁都愿意献殷勤的光芒,那样子似乎很可怕又很可笑。这神态让她十分生气,一听到他装模作样吵吵闹闹地走进来,她就会感到怒不可遏。往往他一进门,她就会给他个下马威。
“你那样子真够瞧的,你看你那副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叫着说。
“我要是脸色铁青,那还会更够瞧呢。”他回答说。
“又在伊尔克斯顿灌满一肚子酒了。”
“伊尔森有啥不对的。”
她头也不回转身走开。他眨眨眼睛,感到很有趣地望着她,但尽管这样,由于她显然看不起他,他总显得有些悲哀。
他们这一家是很奇怪的一家,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法律,跟整个世界隔绝,成为一个孤立的,有一条看不见的界限的小小的共和国。妈妈对伊尔克斯顿和科西泽丝毫不感兴趣,对于外界对她的一切要求丝毫不在意,她非常怕见外人,尽管她非常客气,甚至让人对她颇有好感。可是等到客人一走,她马上就大笑着把他丢开,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她只不过把这些看作一种游戏。她仍然是一个外国人,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始终不是那么明确。可是和她自己的孩子们和丈夫一起住在沼泽农庄,她便是这一小块什么也不缺的土地上的女主人。
她也有她自己的某种信仰。虽然从来也不是很明确。她是在罗马天主教的家庭里长大的。为了自卫,她也常上英格兰教会的教堂。这一切外表的形式,她全都认为无所谓。然而她有她的某种宗教信仰。那有点仿佛是,她认为既然要把上帝作为一种神秘的东西加以崇拜,那就永远也不要去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什么。
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伟大的绝对权威,而那正是她的生命的强大的依赖。英国人的那一套教条她从来不予理会:它所使用的语言也是外国语言。通过这一切,她能感觉到把她的生命捏在手里的那伟大的独立人格闪着光,随时可能来到人间,非常可怕,它代表着伟大的神秘,谁也没有办法把它讲明白。
她正是对着这种神秘散发着她的光辉,通过她自己的各种感官,她完全知道它的存在,她的眼神里所表现的离奇而神秘的迷信,是英国语言永远无法表达的,也从来没有出现在英国人的思想之中。可是她就是这样生活着,生活在一种强有力的可以感知的信仰之中,这信仰包括着她的家庭,也包容着她的命运。
她慢慢也使她的丈夫变得和她一样了。他和她一同生活着,对世界的一般价值观念全然不予关心。她的举止,她的一言一动对他说来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表现,都是对他发出的指示。和她一起生活在田庄上,他经历了一种生与死和创造的神秘过程,一种离奇而深刻的狂喜,一种全世界任何人都了无所知的无法述说的满足;这情况使得他们这对夫妇尽管和别人脱离,却在那个英国人居住的村子里受到普遍尊敬,因为他们也很有钱。
可是在妈妈不假思索的知觉中,安娜这孩子却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她有一串母珠念珠,这是她父亲给她的。这念珠对她有什么意义,她也说不清。可是只要把这串像日光一样的银色念珠拿在手里,她马上就会感到心中充满了奇怪的热情。她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拉丁文,学过一节马利亚赞美诗和一节念珠祷词,还学过如何用念珠祷告。可是她始终没有完全学好。
“Ave Maria,gratia plena,Dominus tecum,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 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Sancta Maria,Mater Dei,ora pro nobis peccatoribus,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Amen。”(拉丁文,大意是:“向你欢呼马利亚,你无限荣耀;主已经和你同在,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怀的胎也是有福的,那就是耶稣。神圣的马利亚,上帝的母亲,请为我们有罪的人祷告,从现在直到我们死去的时候,阿门。”)
不管怎样,这是不对的。翻译出来的意思并不是原来那个念珠祷词的意思。这中间有很大的差异,完全不够忠实。要让她说“Domius tecum”,或者“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她感到极不舒服。她喜欢那些神秘的字句。“Ave Maria,Sancta Maria”;而像“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和“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一类的词句,更能使她感动不已。可是所有这些全都不是那么真实。不管怎样,很难令人满意。
她尽量避开使用她的念珠,因为尽管它能使她内心充满离奇的热情,而那些祷词所表明的却都是这样一些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她把它收起来了。她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这类东西都收起来。她的本意只是希望避开思想,避开它,以挽救她自己。
她已经十七岁,精力充沛,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脸红,又常常闷闷不乐,心神不定。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她更愿意找她的父亲,她对她的妈妈有时几乎有一种仇恨的感觉。她妈妈阴沉的嘴脸和处理事情阴阳怪气的方式,她妈妈对某些问题的过分肯定和自信,她的奇怪的自满,甚至是自鸣得意的情绪,她妈妈对某些事情纵声大笑的神态,她对某些烦恼的问题一声不响,自作主张的态度,特别是她妈妈那藐视一切困难的能力,都使这个姑娘感到愤怒之极。
她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她常常站在床前向外望着,似乎她想出门去。有时候,她真出去和外边的人混在一起。可是她每次回家来的时候总是愤怒不已,仿佛她受到了别人的欺负,遭到别人轻视,甚至是受人侮辱了。
家里总有一种阴森的沉默和紧张情绪,在这种气氛中,人的情绪必然会走向它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家里总有一种富足的气氛,总有一种深刻的情绪上的无言的交流,这使得任何其他地方都显得十分干瘪,令人不满。布兰文可以一声不响地坐着吸他的烟,妈妈总是一声不响地低头活动着,两人同在的感觉便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便是一种支持。整个全家人的交往是无言的,紧张而亲密。
可是,安娜却感到不舒服。她希望离开这里。可是不论她到哪里,她总会有那种干瘪的感觉,仿佛她变得更小,更无足轻重了。她于是又匆匆赶回家去。
回来后她又怒不可遏,常常打断了那里固定的强有力的情绪交流。有时她的妈妈怀着强烈的、具有毁灭性的愤怒,跟她争吵,这时她既没有怜悯之心,而且对什么都不加考虑。安娜感到害怕,总尽量想法逃避。这时她就会去找她的父亲。
那些妈妈完全不予理睬的话,他却总愿意安静地听着。有时安娜就去和她的父亲谈谈。她想和他谈论一些别的人,她想知道某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父亲却会因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很不愿意让人强拉着去关心一些他根本不愿关心的事。他所以听着,只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这时整个房间里就会有一种一切都清醒过来的感觉。那只猫也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显得很不愉快地朝门口走去。布兰文太太一声不响,她那样子让人感到某种不祥之兆。安娜对她的那种吹毛求疵,喜欢批评,对什么都表示不满意的神态觉得难以忍受。她感到甚至她父亲也反对她。他和她妈妈之间有一根强烈的阴暗的纽带,这是一种强有力的亲密关系,它无声地、狂野地存在着,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进,如果被打断或者暴露出来,就会更显示出它的野性。
不管怎样,布兰文为那个姑娘感到很不安,全家的情绪经常被彻底搅乱。她有一种病态的让人无可奈何的感染力。甚至就在她完全和她的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她对他们也始终怀着敌意。
她想出了种种办法,要逃离这个环境。她变成了一个非常热情的上教堂的常客,可是那里所使用的语言她全然不懂:那似乎是一种虚假的语言。她讨厌听到有人把很多事变成文字用嘴说出来。当宗教感情还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的时候,它显得是那样令人激动。可是一进入牧师的嘴里,它就变得虚假和毫无道理了。她曾经尽量想读一点书。可是那些冗长的描述和变成文字话语的虚假性使她完全没有兴趣再读下去。她出去和一些女朋友们呆在一块儿。一开头她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可是渐渐地她心中的烦恼又出现了,她马上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永远感到自己是在到处碰壁,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机会扬眉吐气,从来都没有迈开大步走过。
她的思想常常转向法国某一位大主教所建造的折磨人的大地牢,在那里被关进去的人既没法站起来,又无法伸直身子躺下去,永远不可能。这不是说她觉得她自己的处境和这有什么关联,只是她常常纳闷那个地牢是怎么修建的。她完全能够体会到那种永远让人弯着身子的可怕情景,她可以非常真实地体会到这一点。
在她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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