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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为什么?你是怎么了?”
“我要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可不要你。”
“我要回家去。”
这时她将会满眼饱含着眼泪。
“那么你自己能找到路吗?”
他看到她一声不响,迈着稳重的急切的脚步,全神贯注地沿着篱笆根向前走去,并看到她最后一转弯,走过了那边的大门。接着他还看到她隔着他两块地,继续匆匆向前走去,小小的身影显出非常急切的样子。在他转身用力翻起地里的庄稼茬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不免布上一层乌云。
那一年已慢慢接近尾声,在篱笆上,红色的草莓闪闪发光,在光秃秃的枝头,人们也可以看见闪亮的知更鸟,大群大群的飞鸟像一片水花洒过休耕的田地,乌鸦也出现了,黑压压一片从高处向地面飞来。在他拔萝卜的时候,地里已经很冷了,大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压出了很深的泥潭。在萝卜上窖以后,地里就再没有紧张的劳动了。
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那孩子不安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一声悲惨的、惊愕的喊叫:
“妈妈!”
布兰文太太身子已经很重,她很疲倦,也不很愿意说话,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冷漠了。布兰文则总是在外面干自己的活。
到了晚上他去挤牛奶的时候,那孩子常常紧跟在他的后面。然后一同走进收拾得很干净的牛棚,把门关上。一盏马灯挂在比牛犄角更高的地方,在它的光线的照耀下,屋里的空气显得很温暖,她这时就会站在一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压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奶牛的奶头,看到奶水像喷泉一样滋出来,看着他的手有时十分体贴地慢慢抚摸着那又低又重的乳房。就这样,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活动,可是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彼此也很少说话。
那一年最黑暗的时期来到了,这孩子脾气非常暴躁,整天唉声叹气,似乎受到某种可怕的压抑,尽管她东跑跑西跑跑,可是总得不到宽解。布兰文这时也整天忙着干自己的活,心情沉重,沉重得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一样。
冬天的夜晚来得更早,在吃午茶以前就把灯点上,窗子也给关上,这样他们就随同紧张不安的情绪一起被关在房子里了。布兰文太太早早地上了床,安娜在她床边的地上玩着。布兰文一个人坐在楼下那个空房间里,吸着烟,有时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苦难。但更多的时间,他是跑出去寻求逃避。
圣诞节过去了,潮湿、多雨、寒冷的一月天气一天天单调地重复着,这时,偶尔能看到从外面照进来的蓝色的阳光;这时,布兰文就会在一个像水晶一样明亮的早晨走出来;这时,一切声响又开始恢复了,小鸟儿成群结队忽然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篱笆上。于是,他又恢复了他的轻快的心情,尽管一切是那么不如意;不管他的太太为什么显得那么怪,那么悲伤,也不管他是否时刻担心她会离开他,都没有关系。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各种清脆的响声,像铃铛一样的天空水晶般地闪着亮,土地又显得十分坚硬了。这时,他又开始了地里的劳动,满心喜悦,眼睛里闪着光亮,两颊泛起了红润。他的生命的热情是非常强烈的。
小鸟在他的身边忙碌地啄着食,精力充沛的马匹也都做好了开始劳动的准备,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甩动着枝条,像一个人要伸伸懒腰,充足的活力已经使树枝挺拔起来,无数的枝条在清晰的光线中向四外伸去。他的强大的生命力使他对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热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离,甚至死去,那就让她去吧,让他还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该怎样总会怎样的。这时他听到远处的小公鸡发出震耳的啼声,并看到蓝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儿已被乌云遮住了。
他大声向马匹呼喊着,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赶车向伊尔克斯顿前进的途中,如果碰上一个上街买东西的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他就会向她打招呼,勒住马,让她上他的车。由于她近在他的身边,他会感到很高兴,眼睛闪出喜悦的光,他会大笑着热情地和她调笑,让她扬起头来显出更美丽的姿容,让她的血液也会加速流动。这时,他们俩都会感到心神荡漾,因为清晨是那样的美。
在他的心深处隐藏着痛苦和不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是在他的心深处,那就让它呆在那里吧。他的妻子,他的苦难,她即将忍受的痛苦———是啊,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正在受着罪,可是他却在开阔的田野上,充满了生活的活力,要他现在拉长脸表示苦恼不堪,那实在是太可笑,也太无道理了。今天早晨,赶着车到市里去,耳边不停地响着马蹄踏在硬土上的声音,他感到非常快活。是啊,即使整个世界有一半在为另一半的葬礼哭泣,他却是很快乐的。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非常逗人喜爱的好姑娘。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有多少人正走向死亡,妇女是不朽的。就让苦难等着我无能抗拒的时候再来吧。
渐渐地,无比美好的黄昏来临了,在落日的上空,是万道玫瑰色的光焰,这光焰又慢慢变成紫罗兰和熏衣草的颜色,天空,从南往北是一片青紫色,在东方,一个巨大的黄色的月亮沉重地挂在蓝天的一角,洒下了它的清光。行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间,行走在一条在玫瑰花和薰衣草丛中露出黑色的冬青树、一群群小椋鸟在晚霞前飞过的道路上,你感到这景象是何等地宏伟。可是何处是这旅途的终极?等到将来,他的心和他的脚已经软弱无力,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他的生命已经停止的时候,有多少苦难都让它来临吧。
一天下午,布兰文太太产前的阵痛开始了,她已经被安置在床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已经来临,屋里的窗子全已关上。布兰文进屋来喝茶,他对着一盘面包和一把锡茶壶坐了下来,那孩子一声不响,哆哆嗦嗦地玩着玻璃球。这空旷的房子似乎完全暴露在冬天的暗夜之中,似乎它四面的墙壁都已经被拆掉了。
不时从房子的远处传来一阵一个妇女临产前发出的呻吟,那声音拖得那么长,使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震动了。坐在楼下的布兰文这时完全被两种不同的情绪占据着。他的更深层和更深沉的自我始终陪伴着她,和她在一起受苦。可是他的身体的巨大的外壳却记起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在农庄附近飞翔的猫头鹰的叫声。他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常常由于害怕听到猫头鹰的呼叫声,半夜里推醒他哥哥,要他和他说话。他这时还想起了那种鸟的样子,想起了它们那严肃而又庄严的脸,和它们飞翔时柔软的身体和宽大的翅膀。后来他哥哥对那些鸟开了一枪,于是一团软绵绵、毛茸茸的灰色的死东西躺在地上,那脸非常可笑地睡着了。一只死掉的猫头鹰,样子看来真非常奇怪。
他把茶杯举到自己嘴边,看着那孩子玩着玻璃球。可是猫头鹰、他童年时候的生活气氛,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却占据了他的头脑。而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他的心还是和他正临产的妻子在一起的,这个从他们的血肉中诞生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和她共有的血肉之躯,从中必将产生出新的生命。感到撕裂的疼痛的不是他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苦难降临在她的身上,可是它也使他全身为之震动,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动。为了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她不能不忍受被撕裂的痛苦,可是他们仍然是一个血肉之躯,再说,更往前,那生命还是从他的体内进入她的身体的,他仍是那个抱着破碎岩石的不碎的岩石,而他们的血肉之躯也就是生命从中冒出的一块岩石,它从她的被撕裂的身体中冒出,它同时也来自他的战栗着有所生产的身体。
他上楼去看她。在他走近床边的时候,她用波兰语对他讲话。
“你非常难过吗?”他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噢,她实在懒得费尽力气去设法理解那另一种语言,懒得听他讲话,和他打招呼,弄清楚留着漂亮胡子,看上去很生疏,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对他也有些熟悉,特别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对他总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她闭上了眼睛。
他转身走开,脸色变得煞白了。
“情况并不是那么坏。”那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在那里只会使他的太太感到苦恼,他走到楼下去,那孩子恐惧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要我的妈妈。”她哆哆嗦嗦地说。
“啊,可是她情况很不好。”他心不在焉地温和地说。
她用一种恐惧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看着他。
“她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吗?”
“不———她要生孩子了。”
那孩子抬头向四面看看。他简直已经把她忘掉了。她又完全陷入恐惧之中去。
“我要我的妈妈。”一个无比痛苦的声音喊叫着。
“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他说,“你太累了。”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传来了产妇的呻吟声。
“我要我的妈妈。”那畏缩、痛苦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叨叨着,她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凄凉。
蒂利走了过来,她也正感到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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