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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咕咕哝哝地说:“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觉得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好劝说:“你如果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子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宝玉嘴里答应着,呆呆地往外走了。“放浪形骸之外”是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一句话,大致意思:摆脱肉体的束缚,无拘无束地活着。
不一会儿,他走到了沁芳亭,只见人去房空,一片冷落衰败的景象。他又来至蘅芜院,这里香草依旧,门窗紧闭。转过藕香榭,他远远的就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环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地走到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看它浮上来不浮上来。”好像是李纹的声音。一个笑着说:“好,下去了。我知道它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说:“对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它反正要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音。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边水里一扔,“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地问:“这是谁这么捣蛋?吓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假山后边跳出来,笑着说:“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说:“我就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把。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吓跑了。”宝玉笑着说:“你们在这里玩竟然不叫上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高兴地提议:“咱们大家今天用钓鱼算算谁的运气好。谁钓得着就是说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就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着说:“这样就是我先钓。”她又回头对宝玉说:“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就不答应了。”宝玉说:“刚才我是吓唬你们玩的,现在你尽管钓吧。”探春把丝绳抛下去,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像杨柳叶的窜条鱼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了下去,探春把竿子一挑,往地下一撩,小鱼就在那里乱蹦。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放在小磁坛里清水养着。
探春把钓竿递给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去,只觉得钓钩好像动了一下,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老半天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看,原来往里弯了。李纹笑着说:“怪不得钓不着呢。”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只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鱼。
李纹笑着说:“宝哥哥钓吧。”宝玉说:“干脆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答话。李绮说:“宝哥哥先钓吧。”这时,水面上起了一个水泡儿。探春说:“不用老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吧。”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接着把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给宝玉。过去说“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也就是男女之间的交往要特别注意,不能亲自交接东西,不能有过于亲密的动作。 岫烟很注意的。宝玉得意地说:“我是要做姜太公的。”说着,他走下石阶,坐在池边钓起来,没想到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纹丝没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给吓跑了。急得宝玉直叫:“我是个性子非常急的人,它偏偏性子慢,这可怎么办呢。好鱼儿,快来吧!你也成全成全我吧。”说得四人都笑了。话还没说完,只见钓丝似乎动了一下。宝玉激动得都跳起来了,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头上一碰,折成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道跑哪里了。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探春说:“就没见过你这样鲁莽的人。”宝玉真是女孩儿得开心果啊。
正说着,麝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吓了一跳。探春就问麝月:“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说:“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清楚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会儿呆,担心地说:“不知又是那个丫头要遭殃了。”探春嘱咐他说:“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她就和李纹、李绮、岫烟她们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屋里,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开来一切正常,他这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就问:“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多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时候,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会儿,就说:“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地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劈头一棍,疼得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就疼得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立刻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里也就明白了。”贾母告诉王夫人:“这个情况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熙凤也进来了,问候了贾母,又有转身问候王夫人,又问:“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说:“你前年得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吗?”熙凤笑着说:“我也不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我自己觉得很累,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吗?”熙凤说:“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点点头说:“这么看起来,确实是她了。他们姐儿两个病中的情景和刚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让这样歹毒,宝玉白认她做干妈了。倒是这和尚和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们。”熙凤奇怪地问:“老太太怎么又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摆着手说:“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得说。”
王夫人介绍说:“刚才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原来是个混蛋,搞邪教的。现在败露了,被锦衣府抓起来送到了刑部监狱,要判死罪的,前几天被人举报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就不同意了。潘三保就买通了这老东西。因为她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女人们和她的关系都很好。她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老婆便得了邪病,全家都乱了套。她又去说这个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了,果然见效。她又向人家女人们要了十几两银子。谁知道老佛爷有眼,最后败露了。这一天,她急着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布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奇怪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东西。这里的人就把她抓住,在身上一搜,搜出一个盒子,里面有像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他们立刻把她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私来。所以就通知了巡捕营,搜查了她家,搜出很多泥塑的凶神,几盒子能薰得人昏迷的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祭神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插着钉子的,有脖子上拴着链子的。柜子里有很多纸人儿,下面几页小帐,上面记着某某家里验证过,应向他们要多少银子。骗人家很多买祭祀用品的银子。”锦衣府,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安全部、公安部。刑部,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最高法院等。
熙凤马上说:“我们的病,一准是她捣的鬼。我记得我们病了以后,那老妖精到赵姨娘那里好几次,要向赵姨娘要银子。见了我,她神情很不自然,跟乌眼鸡一样。我当时还猜了好几遍,到底没弄清楚是什么原因。现在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原因的。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怨恨,也怪不得别人在背后害我。可是,宝玉和别人有什么仇呢,怎么仁心下这样毒手。”贾母分析说:“可能是因为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给你们种下了祸根啊。”王夫人接着说:“这老东西已经判了罪,也不好叫她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哪里肯认帐。这事情又大,闹出来,传到外边也不好听,她自作自受,早晚自己要败露的。”贾母点头说:“你这话说的也对。这样的事,没有对证,也很难下结论的。老天有眼啊,他们姐儿两个,现在比谁不好了。算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要再提了。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吧。”她就让鸳鸯、琥珀叫人上饭。熙凤赶忙笑着说:“怎么老祖宗倒为这些小事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熙凤又连忙告诉小丫环去传人上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过来对王夫人说:“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吃完了饭,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摆摆手说:“你去吧,可能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就留下熙凤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她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就问她:“迎儿已经回去了,她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摇摇头说:“迎丫头一肚子的伤心泪,说孙姑爷很蛮横无礼。”她又把迎春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叹口气:“我就知道这门亲事不行,可大老爷已说定了,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让迎丫头多受些委屈了。”王夫人劝他说:“这还是刚结婚,盼着她以后生活能好些。”说着,她突然“扑嗤”笑了一声。贾政奇怪地问:“笑什么?”王夫人笑着说:“我笑宝玉,今天早起特地跑到这屋里来,说了些小孩子一样的话。”贾政又问:“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说的话笑着学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笑了,接着说:“你提起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个事儿。养女儿不能指望她养老,她最终还是别人家的人;养男孩如果成才,关系可就大了。前天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很好的,也是南边的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柔和,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上窜下跳,鬼头鬼脑的,能应付老师就应付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如果不严加管教,一天到晚像哄孩子一样,时间可就白白浪费了。所以,老辈子不愿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选有年纪,再有点儿学问的,请来掌管学校。现在,儒大太爷虽然学问也就属于中等,但还管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于最后弄得稀里糊涂地结束。我想宝玉闲着也不好,不如还让他到学校里读书去吧。”王夫人赶紧说:“老爷说的很对。自从老爷到京城外边做官,他常常生病,就耽搁了好几年。现在先去家族的学校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点头,又聊了几句话。
第二天,宝玉起了床,刚梳洗完,早有小仆人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到贾政书房里,请安问好,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贾政盯着他说:“你最近做什么功课了?虽然写了一些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最近的情况,比前几年更自由散漫了,常听说你推说病,就不肯念书。现在身体可是好了,我还是听说,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胡闹,把自己的正经事,全丢在脑袋后头了。就是做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的!比如应试科举,到底是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能力。我可警告你:自今天开始,再不做诗写对联的了,只能好好地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时间,如果没有进步,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接着,他又叫来李贵,说:“明天一早,叫焙茗跟着宝玉去收拾该读的书籍,一齐拿过来让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学校里去。”然后,又大声呵斥宝玉:“走吧!明天早起来见我。”宝玉听了,好半天还会不过神来,也想不出说什么来,没精打采地回了怡红院。
袭人正在着急地听消息呢,听说拿书,倒也非常高兴。只有宝玉,让人马上送信给贾母,想让贾母否决了上学的事。贾母派人叫过宝玉去,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为难你的,有我呢。”这话没用啊,什么为难他?只有上学呗。只要不上学,世上无痛苦啊!宝玉没办法了,只好回来嘱咐丫环们:“明天早早叫我起床,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学校里去呢。”袭人答应了,和麝月两个人轮换着值了夜班。过去没闹钟,所以必须有人来盯着事件。
一大早,袭人就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派小丫环叫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东西。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好出来,到贾政书房里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打小仆人说:“刚才一位先生想见老爷,里边说正梳洗呢,让那位先生到外边等候了。”宝玉听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正好贾政派人出来叫他,宝玉就跟着进去了。贾政又嘱咐几句话,然后带着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起来到了家族学校。
早有人先抢一步告诉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忙站起身来。贾政早已经走了进来,向代儒请安问好。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最近身体还好吧?”宝玉过来也请安问好。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论辈分,代儒是贾政的叔叔吧,所以贾政必须表现出一定的尊敬。贾政说:“我今天亲自送他过来,是想好好地把他托付一下。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要学科举必需的文章,这才是生活成名的大事啊。现在,他在家里只是和些孩子们胡闹,虽然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编的;就算诗词写好了,也不过是男男女女、卿卿我我的事情,和一生的正事没一点关系。”代儒说:“我看他相貌还周正,也很有灵性,为什么不念书,只知道心野贪玩。诗词这些东西,不是不能学,做了官了以后,再学还不晚啊。”贾政说:“就是这个道理啊。现在只求叫他读书、讲书、写文章。如果不听教育,还求太爷认真地管教管教他,才不至于有名无实地白白耽误了他的一生。”说完,他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告辞走了。代儒送到门口,说:“老太太那里替我问好请安吧。”贾政答应着,上车走了。
贾政说的有错吗?让宝玉参加科举,确实是限制了宝玉的特长发展,可也是当时谋生的一个重要路子啊。我看,贾政这样的家长,放到现在,也是一位很挺宽松的家长。因为学习把孩子打死的例子每年都有。现在,不逼着孩子走高考独木桥的有几个?家长们也是说:“孩子,别老看电视,别老买课外书,先努力学课本。等考上大学,想看什么都行啊。”很多家长,甚至规定孩子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学习。学习,本没有错。但是,现在的学习都是什么?做题,除了做题,还是做题。学习就是做模拟题,做模拟题就是学习。这比起过去的科举来,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
代儒回身走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木的小桌,右边堆着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把笔墨纸砚都放在抽屉里。代儒说:“宝玉,我听见说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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