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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炉火过了一个暖暖和和的年。守岁时张致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虽是挣钱慢点,倒安安心心的。”张泰只是夹饺子放他碗里,笑笑不作声。
闲话休提,转眼到了元宵十五,雪早停了,天也晴了。二人睡到日头挂天上了才起来,出门去逛庙会。庙会上人声鼎沸,热闹极了。二人年纪虽不小了,逛起这边塞的庙会也觉十分新鲜,倒有不少胡人小贩兜售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狼皮狼牙、骨头做的小刀、色彩斑斓的珠子等等。二人买了许多甜糕、点心蜜饯,直逛到天黑,各家门前挂起许多灯笼,荧荧如白昼。振东城内的花灯虽不如安城的精致华丽,倒也小巧有趣。二人在大街上看灯,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张泰怕二人被挤散了,紧抓住张致手,牵着他往前走。走了一阵,顺着人流也不知道被挤到哪里了,许是哪一户有钱人家大门口,扎了好几架烟火,正放着玩耍。人群挤得不行,都围成个圈在看烟火。张泰拉着张致手,找了个角落,将他拉过来抱在怀里,两只手环住他,深怕他被挤到。那烟火果然好看,瑰丽漂亮,映得张致脸红红的。
元宵过了,这年也就过完了。商贩们陆续又打振东城来了,城里渐渐热闹起来。张泰兄弟二人又将从前的活计做起。只是年后人还不多,两人有时早早就回来了。这一日,张泰闲不住,爬上屋顶,修葺破瓦破砖。张致在底下正瞧着呢,间壁的吴婆子过来了,道:“哥两个忙着呢。”张致将她请进里屋坐了,拿上茶来,吴婆子却说要与张泰说话。这吴婆子常与人买丫头、说亲事,张致见她要与张泰说话,猜到了八九分,说道:“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大哥还不知忙到甚么时候。房顶上高,不好叫他上上下下的。”
吴婆子道:“那我先与你透个底,你兄弟二人,也有好大年纪了,还不想讲门亲事,讨个老婆过门?”张致将老早想好的说辞搬出来:“我兄弟二人刚到振东城,自己的屋子也没一间,家徒四壁,哪里讨得起老婆?且我大哥从前与我大嫂极为恩爱,不幸家里发大水,疫病四起,我大嫂染了病,就去了。我大哥伤心到如今,哪里有讨老婆的心思。”吴婆子听了叹道:“可怜你大哥,也是痴情的汉子。只是你大哥念着你大嫂不娶,你就这么打着光棍?如今你听我说,天大的一桩好姻缘掉在你的头上了,管保你听了欢喜。城东开着胭脂铺子的林员外,夫妻俩只生了个女儿。这林小姐端的是如花似玉、弱柳扶风,林员外夫妻只这个女儿,疼在心尖尖上的,从小养在深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林家只要招赘一个女婿,这一分家业都与他哩。”
张致听到这里,摆手就要婉拒,吴婆子不容他开口,道:“你且听我说完,你是天大的好运气!这林小姐去年也不知甚么时候坐轿子打从街上过,见了你在街上摆摊子,从此念念不忘。回家就病倒了,不好了一段日子,她爹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让贴身丫头去打听了许久,这林小姐才又羞又愧说出口。若不是这一段姻缘,这林家要招赘女婿也轮不到你这穷书生身上。怎么样?你若答应,我立时就去回覆林家。”
张致摆手:“您老去回绝了林家,只说我不愿与人入赘,且大哥未娶,我身为弟弟,怎能先谈亲事。”吴婆子听了,跌脚道:“好糊涂的人!人家要你入赘,不要你一分聘礼一分钱财,你进了他们家,你大哥也可谋个差事做,强如给人搬货!到时,你给你大哥典所房子,还怕他讨不到老婆吗!”这吴婆子好说歹说,张致一口咬定不愿给人入赘,吴婆子见他说不动,只好恨恨走了。
夜里张致便告诉张泰,今日吴婆子要来给张泰说亲事,被他回绝了。还笑嘻嘻道:“若是大哥后悔了,想讨老婆,我就去把吴婆子叫回来。”这张泰听了却不发一语,好半会才道:“林家的亲事……你真不再想想?”原来张致以为张泰不知这事,却不知张泰修葺完房顶,走来窗下,将吴婆子所言都听去了。
张致听了张泰的话,立时黑了脸,问:“你是什么意思?”张泰却又闭了嘴,不作声。他不说话,张致越觉心里堵得很,冷声道:“若是你厌烦了我,说一声便是了,我自走开。”张泰叹气:“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致面朝里躺下,不理会张泰。一夜无话。
张致生了一夜闷气,早上起来,张泰早早煮好热粥,又已洗好衣服,冻得一双手通红。张致见了,心里不觉也消气了。喝完粥,到街上摆摊时,张致思想着,张泰怕是昨日听了吴婆子的话,觉着自己拖累了他,听见人家家里家财万贯的,替他可惜。张致想想,决定不与张泰计较。不料这日下午,他正摆摊,大街上王经纪家的小厮走来对他说:“我爹说,明日商主要来家里看人,请陈平明日一早紧去家里等着,成了的话,再三日,二月初一就走哩,家里早打点好行装。”张致不听则罢,一听坐在椅子上,半日不言语。那小厮还等着他回话,张致半天才闷声道:“知道了。”
夜里张泰到家,家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饭还没煮上。张泰点起油灯,才发觉张致在屋里坐着,黑着个脸。张泰以为他人不舒服,走过去要摸他脸,张致一扭头避开他手,冷声道:“王经纪让你明早去他家。”张泰一听,便知张致为何生气了。他也不言语,自去灶下烧火做饭。做好饭后,他端来与张致吃,道:“再生气也得先把饭吃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四十两的银子,做甚么不去挣它?商人们往西域都是成群结队,不是三三两两,王经纪说了,常有百人以上结伴而行。百人以上的商队,就算遇上强盗也是不怕的。且我练过拳脚功夫,一身力气,自可保得自己平安。这样容易的银子,为何不去?有了这四十两银子,来年咱们就能典所屋子住了。一日日搬货,搬到哪年才能住上所好房子。”
张致冷笑道:“你自是个有主意的人,既有自己的主意,要去就去,何必与我费这些口舌。”张泰本就不擅言辞,这时见张致生气,也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只木头一样捧着饭碗在一旁等着,张致不吃,他也不吃。他干了一天的力气活,哪里抵得住。张致见他这呆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恨恨接过饭来吃了,这张泰才跟着吃饭。
第二十九章
第二日,张泰一早起来,果往王经纪家去了。张致心里牵挂着,便没出去摆摊。快到晌午时分,张泰才回来。回来后,张致也不理他,张泰自己凑上前,说道:“都说好了,大后天便要走了。”张致一颗心如浸在冰水里,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张泰见他这样,心里也难受,没有法子,自己自去收拾行装。
一连两日,张致都不理会张泰,白日里照常出去摆摊,回来就睡下。张泰这两日倒不出去了,在家收拾行装,看看大门围墙、桌椅板凳,哪有坏的,敲敲打打修整好。张致见他这副样子便生气,别看张泰平日里老实听话,一到大事上就倔,自己认准了就根本不听旁人的意思。张致何尝不知道那四十两银子多,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路途遥远,张泰去到西域,话也不会说,不晓得要吃多少苦。
晚上,张泰做了顿饺子。张致摆摊回来,见张泰一个人包了许多饺子,说道:“今日又不过节,包饺子做甚。”张泰道:“我明日就走了,你爱吃饺子,又不会做,再给你做一顿。”张致一听,不言语了。
张泰蒸好饺子,热气腾腾端来给张致吃。张致睁眼瞧着,就不动。张泰知他还恼着,低声哄劝道:“趁热吃了吧,都是肉馅儿饺,你爱吃的。明日我走了,你要想吃,买点猪肉、面粉,托间壁吴婆子帮你整治整治。”张致回他:“莫不我就贪馋死了,为了一顿饺子还特特地托人整治。”张泰道:“这有甚么,鸡鸭鱼你都不会弄,要么街上买人家弄好的烧鸭烧鸡,要么托吴婆子帮你弄。我不在家,你也不能平日里只吃些青菜米饭。”说罢,张泰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堆,又道:“这一走,少则半年回来,多则一年。入了冬,天气冷了,你自己要晓得买些木炭来烤火。万不要省这个钱,把身子冻坏了。”
张致见他只顾唠叨,一口饺子都没吃,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吃你的饺子吧。”说罢夹了个饺子吃了,也不知张泰怎么拌的馅儿擀的皮,他包的饺子就是香得很。张泰见他一口一个,心下欢喜,掏出一包银子道:“这是商队掌柜先给的一半银子,你收着花用,有甚短缺的,就去买,别省这几钱银子。”张致斜着眼看他,接过银子放在一边。张泰这才笑开了,也吃起饺子来。
二人饭毕,张致打开张泰行装瞧了一遍,见他带的都是薄衣裳,说道:“怎的不带件厚棉衣?这早晚天还冷着,万一回来得迟了,都入冬了。”张泰道:“我身上穿着件厚的就够了,路途遥远,哪里带那么多东西,真冷了我路上买件就行了。”张致又翻了翻,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会话。张致问:“你身上可带银钱了?”张泰道:“吃住都在商队,带银钱做甚。”张致把那包银子又递给张泰,道:“去这么久,路又远,指不定就有要花钱的时候。”
张泰将二人攒钱的瓦罐从床底下拿出来,掏出里头的银子,也有七八两,只拿了二三两碎银子,说道:“这些够了,带那么多银子,没有地儿收,遭人偷去了或丢了就不好了。我真缺钱使了,找掌柜的拿就行,我还二十两银子在他那呢。”张致见他说的有理,就把那包银子收好了。两人乱了这一阵,也晚了,约有一更时分。张泰道:“明早鸡叫就得起来,歇息吧。”
张致干躺着,白睡不着。黑漆漆的,身边张泰突地叹口气,道:“我这一去,最放心不下你。你一人在家,也不要累着了,家里没人,你每日里摆摊便晚些出去,早些回来,不差那几个钱。”张致听了,心里似堵着一般,故意道:“真不差那几个钱,跟人家去什么爪哇国的西域。”张泰静了会,又道:“前日我已托了王经纪,我不在家,好歹看顾你些。你若有难处,便去找他,不要强撑着。”张致道:“莫不我离了你就不会过日子了,还得你这托那托,被人笑掉大牙。”张泰转过身来,将张致揽在怀里,张致待要挣开,张泰双手如铁箍也似,白挣不开。张泰道:“我知你恼我,我明早就走了,好长时日看不见你,你好歹这晚别与我置气了,叫我出门在外,心上也牵挂着你。”
张致不听则罢,听了不觉红了眼,也不挣了。张泰抱着他,二人满腹心事,躺了一夜,谁也没睡好。
翌日鸡叫头一遍,张致就起来烧火做饭,伺候着张泰吃了饭。张泰背着行装要出门,两人就对望着,说不出一个字来。看看天色发白了,张泰不得不走了,张致才开口道:“大哥,你好歹看顾好自己。路上能捎信回来就捎信,没有捎个话也好。”张泰一时情难自禁,搂着张致亲了亲,只亲了亲,便松开了手出门去。张致立在门口,直望得他远远地出了巷子,天光大亮,才转身回屋。
且说张泰自离了振东城,一路往西,途径大宛、安息、月氏国等诸多小国。路途辛苦不必说,西域诸国,国风民情与中原大不相同,张泰着实开了番眼界。商贩们在外辛苦,途经某城,不免饮酒解乏,又叫许多胡人舞女甚或舞男。那胡人 长得自与汉人不同,白肤酥乳,棕发碧眼,风情袅娜。诸伙计中只张泰一个不曾叫娼妓,众人不由调笑他害怕家里的婆娘。张泰由他们去说,也不分辩,日日只想着张致。若是路上遇见往回走的商贩们,众伙计便会请人写封信捎回家。张泰想张致想得紧,有满腹的话语,提笔却只报了平安跟让张致好好照顾自己。路途遥远,信也无法时时写,出门在外,张泰统共也只捎了一封信回去,想收到家里的回信却是不能够的。
这一走,从春走到夏。张泰这一队商队,运的是丝绸、彩锦,预计行到罗马去贩卖。不料行到中途,在波斯就遇上了大买主,且波斯的香料极好。商主便把货物都发卖了,换成香料运回中原。这一倒一卖,赚了大价钱,立即便往回程走,这一走,从夏又走到秋。等张泰再回到振东城,中秋已过,已是九月时分,自他离家,已过了七个多月。
张泰自入了振东城,便激动难耐,恨不能立即回家去。商主给众人分发了银子,道:“大家伙辛苦了,都回家歇息吧。前几日已捎话给各家人,咱们这几日就回来。这时家里都在等着你们哩,都回家去吧。”众人得不的这一声,欢天喜地拿着银子就散了。张泰更是两步并一步走,恨不能插翅飞回家。
此时天还早着,张泰想着张致在外摆摊,定不在家,便先往张致从前摆摊的大街上去。不料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却没了张致身影。张泰又想,定是先前到的人捎了话,说自己今日回来,张致在家等着,便又兴冲冲往家去。
推开院门时,张泰满心以为张致会走出来,笑嘻嘻迎接他,然而却是满院寂静,房门关着。张泰上前一推,推不开,上了门闩。门闩的钥匙他们都藏在外间厨房的锅灶里,张泰进了厨房去寻钥匙,心里已觉不对。灶台上一层厚厚的灰,锅碗瓢盆都没了,只剩下几个破锅跟冷灶,似乎许久不曾烧火做饭了。
钥匙倒还在,张泰却有些手抖了。他开了门,愣在原地。屋子里地上、桌上、椅子上厚厚一层灰,墙角还有蛛网,一副不再有人住的样子。张泰冲进里屋,里头只剩下原先屋主的一架旧床,整间屋子空空荡荡,从前张泰买的那些油灯、棉被、枕头都没了。
再怎么傻怎么憨厚老实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已许久未住人了。
张致走了。
张泰在外行走了七个月,从未觉得疲累,此时两条腿却都软了,一丝力气也没了。他瘫坐在屋里的破凳子上,也顾不上凳子上的灰了。
他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想,许是张致赁了别的好房子住;一时又想,此刻便到大街上去寻张致,他不在从前的街口摆摊,必是换了地方,出去找寻即可。然而他又想起,当初就是为了省钱才赁的这所旧房子,张致好端端的,不可能换地方,且这屋子还空着,更不能够是屋主另有所用让张致搬走。此时便是冲到大街上寻到张致又如何,他要走,张泰还能留他吗?
张泰想起初见张致的时候,想起给他赎身的时候,想起张致以身报恩的时候,想起他撕了张致的卖身契、口口声声说只和张致做兄弟的时候,又想起他禁不住这一腔情浓、终是与张致又行夫妻之事的时候……
从前他心里打定主意,要对张致好,只以兄弟之礼待张致,若是张致想走,他必不阻挡。及至到了振东城,他按耐不住自己,越了界线。张致却不再似从前那般推拒他,反说不想与他做兄弟了。他心里狂喜,却仍想着,若有一天张致要离开他,要走或要寻一位普通女子成亲,他也必不阻挡,他仍要当张致的大哥,护张致一生。
如今张致走了,或许是过了七个多月,他忽地醒悟与张泰同为男子,这样混在一起,不夫不妻,不像个样子;又或许是吴婆子说动了他,他给那位小姐做了上门姑爷。不论是哪样,只要他愿意,张泰便不会阻他,这是张泰早就想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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