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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迟早有一天，这世界会回复为盘古。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终究要寂灭，在盘古（亦即世界）能量耗尽的时候。它要恢复到它原初的混沌状态。说不了这是哪一年的哪一天。这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秘密之一。

世界

人类始祖就诞生在一个如此的世界上。

人们习惯说造物主七天创造了世界，因为七这个数字比较适中，不多也不少。其实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在那样的一个瞬间，盘古先是赋予自己一个身体，就像他后来创造的人的身体一样，有躯干、四肢，有头颅和七窍，然后，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爆炸开来，顷刻间就化为天空、大地、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天空上的日月星辰，以及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仍然是同时，一缕精魂从他脑门上方飞出，悠悠地抵达地面，化为了一个人：伏羲。一段时间之后，一股真气又从伏羲胸部逸出，悠悠地飘浮在于高空，又缓缓地抵达地面，化为另外一个人：女娲。不用说，他们是人类的始祖。他们两个寻找着对方，结合为一体，开始他们的生活。

盘古消失了。他已物化为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创造者，盘古奉献了自我，化身为万物，化身为美与丑、坚硬与柔弱、高尚与卑鄙，化身为奇妙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些至美的东西，化身为雄强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化身为人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化身为恐惧、掠夺、战争和杀戮。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盘古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把这些相对的东西一块儿创造出来。他因此而确定了自己，确立起一个创造者的地位。

可以想见，盘古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他让自己化身为千百万具体的事物，从而失去了创造者的地位，甚至失去了一个观察者的地位。他本来应该统领一切的。尽管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沙子上都闪烁着盘古的光辉，但它们毕竟不是原本的盘古，不是那个造物主了。即使把它们全都拢集起来，拢集为一体，它们也不是原来的一了。

不能说他有多么痛苦。也许他一直是开心的。或者说他简直是十分欣快的。那是无限快意的爆发与喷射。他愿意这样。他愿意沉溺其中而至消失。如果说这是一个兴之所至的游戏的话，他在等待着一个完美的结局，这结局将给他以更加醇美的快乐。从这一点说，他将阴与阳男与女雌与雄这些相对的事物一块儿创造出来，正是他的聪明之处和无私之处。

事情的残酷之处在于，这个初始的世界仍将按照盘古的设计演化，一丝一毫也不能偏离。日月推移，时事变化，微风吹动一片树叶，小鸟发出一声求偶的鸣叫，深山古寺里一个僧人在油灯下阅读千年前一篇古老的文章，一个蚊子叮咬了他一下，他皱了皱眉头，继续他的阅读──都是盘古他老人家设计的结果。人们，每一个人，都是他设计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细节又是如此地复杂和严密。这其中包括了所有阅读这本书的人，你们注定要捧起这本书，试图了解一个有些神秘的故事。或许你将这本书用力摔在桌子上，表示自己的拒绝，或许你随手一翻就合上这本书，因为一个温柔的声音要求你去做一件令人*的事情，它比阅读一本书重要得多。这种种的反应都不能逸出盘古之彀。说到底人们应该感谢盘古，感谢世界的丰富与庞杂，特别要感谢他特意加赠给人们的礼物──事情因此而具有了趣味性和生长性。

也就是说，盘古是永恒的。他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

伏羲和女娲，他们两个人，就诞生在一个如此的世界上。

不过，当然，事情的原始面貌已经无从追寻了。

黑暗

伏羲诞生，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不知身为何物。巨龟。

伏羲睁开眼，看见了一片黑暗。到处都是黑暗。抬起头，晃动了两下，向几个方向看去，仍然是一样的黑暗。有咝咝的细微响声从黑暗深处伸过来，又缩了回去。两手触摸到身下坚硬而光滑的东西，坚硬之上又有几丝柔软。手掌伸向更远的地方，那地方低凹下去，终结于光滑的边缘。手掌向相反的方向伸去，触及到一个尖软的东西，他试图抓住它，但它不见了，它缩进了身下这个巨大的东西内部。他向右侧翻了个身，身体竟自动地向下滑落。他用手掌支撑住自己，触及到有些柔软的东西。他翻过身，躺在原来的位置上，用另一只手触摸指缝间的泥土。第一只手收回来，放在身下，他触摸到了身下那光滑的东西上直线般的沟纹。上面以及四周是一片虚空，挥挥手，柔软得没有任何阻碍，只有手掌挥动时出现的微弱声音。两手伸向更远的地方，抓住的仍然是一片空虚。伸出右臂使劲摆动了几下，仍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仍然是一片虚空。原来这黑暗是深厚的，无形的，不能把握的。他观察着这黑暗，发现了这黑暗的层次。这黑暗原来是有层次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掌，一个影子，他用左手摸了摸右手，它正是那个影子，又不是那个影子。稍远一些的黑暗要更为浓烈一些，但他看到了上面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它们让远处的黑暗淡薄了许多。他极其小心地翻过身子，借助双脚和手掌的力量，向前爬行了两步，然后抬起身子，坐了起来，盯住这黑暗和黑暗里面异常的东西。这时候眼前的黑暗好像浅淡了一些。不远的地方似乎有实在的东西，有直立着不动的东西，也有轻轻晃动的东西。皮肤上感觉到有凉爽的东西在游动，这东西是无形的，用手掌贴上去也没有形状感。他忽然明白正是它让头顶上的东西轻轻晃动。身下原来是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中间高鼓四周低落，有一种亮色，因为它身下是一片黑黄色的平坦。它前面那个尖软的东西又伸了出来，他用手掌握住了它，但它又坚决地缩了回去。它的尾部是尖状的，较为柔软。他四肢着地，向它的尾部方向爬行，爬至黑黄色的土地上。双手摸到了一些颗粒状的东西，他抓起来一个坚硬的东西看了看。原来这黑暗可以遮蔽和隐藏一些东西。他沿着它爬行了一周，感觉到它在移动。能看见它身上网状的花纹。它身上有微弱的光亮。他又爬上它的背部，它又不动了。只好又按原来的模样躺上去。不远的地方分明有什么东西站立着，诱惑着他。他坐起来，向前爬，爬，爬了一段距离，伸出手，触摸到了一个直立而坚硬的东西，整体上很光滑，细致感觉则有些粗糙，他两脚用力，直起腰，站立了起来，腾出两臂抱住了它，但这东西粗壮而高大，双臂不能搂合，抬头望去，透过上面几个小的枝条（正是它们偶尔在轻微摇摆），看见它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生出了一个广大的冠盖以为终结，这冠盖正与另外的一个冠盖隐隐交接。他向左手走，走，双脚突然踏空，身子跌下去，滚了两个滚儿，静止下来，喘着大气，身上有一身冷汗。有尖锐的小东西刺激着他，用手摸了摸，是爬行植物上的硬果。望了望四周，左手那个高大的东西还在，他已经偏离了它。他爬上来，又走了几十步，双手触摸着这个同样高大的东西，手上感觉到了潮湿。背后还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三个冠盖在空中差不多交接在一处，只留下了不多的空隙，三角形或者圆的隙缝，透露着高空中的消息。眯起眼睛可以看到其中传递过来的细微光芒，它们闪动不已。他又向外走了几步，三个高大的东西之外还有很多低矮而茂密的东西，挡住了他。这茂密的东西挟裹着无边的黑暗。退回到原来的地方，那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身下那白色的东西不见了。它走了，只剩下一色的土地。他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攥了攥，又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用手指将它抹平。

他觉得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地上。那地方更加黑暗一些。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几乎要触及他的眼睛了。他注意着他，发现那地方并不比别的地方更黑暗，便爬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回到他熟悉的地方。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坐了下来，感觉是坐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便用手摸了摸。这东西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坚硬、光滑而凉爽。回头看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仍然觉得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大概是自己留下来的尚未消失的影像吧。

他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外这广大的东西压迫着他，他弄不清楚它究竟为何物。他弄不清楚他感知的那些模糊的东西为何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物。坐在地上，站起来，又躺下去，用力伸缩着四肢。两手抱住自己的头，两只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他让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睛，竭力回忆着他的所来，思索着他的所见，想弄明白眼前的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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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籁（1）

伏羲倾听天籁之音，感知自然与自我。狗。有光明从黑暗中升起。

伏羲目光中充满了惶惑。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用目光和双手寻找着什么，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以为刚才从地上爬起来触摸高大遥望高空的会是别的人，而这个人现在消失不见了。原来没有另外的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了一点儿。现在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不断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谁？我怎么在这个地方？”他又伸出双手，抓了一把，没有抓到什么，手掌落下来，抓住了相对的手，左手在右手里，或者右手在左手里。一只手各有五个手指，五个手指长短不一。他逐一触摸着自己的胳膊、身躯、头颅。有的地方较为柔软，有的地方又较为坚硬。头部有七窍，其中鼻子突出出来，耳朵生在两侧。它们各有各的用处。双脚和双腿可以爬行，可以使身躯站立起来，可以使他移动。而周围那些高大或者低矮的东西却不是这样。“这就是我？”他想。“一个如此奇怪的东西。”他又摸索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和面部。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胸部也有两个小小的疙瘩。有左手就有右手。有头就有脚。鼻子呼应着双眼双耳和嘴巴。两腿间生着一个肉楔子，似乎有点儿多余。一个如此奇怪的东西。他觉得好多事情被他遗忘了，竭力回忆起来，但强大的遗忘抵抗着这种回忆。脑子里有很多模糊的形象，他试图抓住它们，但它们一个一个迅速寂灭了。这时他又听到了一种很微弱的声音，一种咝咝声，不用心根本听不到的声音。他用眼睛和双手寻找着这种声音，将耳朵贴在一丛小草上。原来是身后几株小草拔节生长的声音。这种小草高高低低的，草茎顶端都结着一个穗儿，其中一个最大的向下弯曲着。原来他的耳朵可以接收这种声音。意识到这一点儿，他耳朵里便充满了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睡鸟儿偶尔的低声鸣叫，远处什么野兽的叫声，还有星光的颤动声，以及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他确实在吸收一些东西，也呼出一些东西。他屏住呼吸，把自己憋得懵了头，赶紧张开嘴吸进一大口气来，这才意识到这空气是丝丝地甜，有周围这些植物的气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极有节奏，但他不能控制它。他索性躺下来，倾听黑暗深处的声音。黑暗似乎是从地下缓缓涌出来的，四周的物体增加着眼前的黑暗，有的也减少着这种黑暗。这黑暗似乎也能够发出声音，一种低沉而焦躁的声音，让人刚好能感觉得到，但这种声音被他身下的土地及时地吸收了，你抓不住它。这黑暗越到高空就越发淡薄起来，现在的高空似乎比刚才更为明亮了一些。可以想见，那些明亮的地方也流动着一种声音，只是距离让它们显得十分微弱。还有一种嗒，嗒，嗒的声音是从土地内里发出来的，他听不见，但感觉得到。

现在，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像是自己的呼吸声，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比自己的呼吸声要粗糙一些。他判断着这声音所来的方向，抬起头寻找它，就在他第一次触摸的那个物体旁边，有两点光亮发出来，这光亮并不铺张，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刺疼了。他也让他的目光射过去，一动也不动地，就像他刚刚发现它一样，两种光亮碰撞出喳喳的声音。他想去探察一下，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用目光与它对峙着。

天籁（2）

他发现这两点光亮离他近了一些。也就是说它在移动。它移动到近一些的地方不动了。他弄不清自己目光的颜色，但对方光亮的颜色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感到身上有些寒冷。没有什么，两点光亮而已。他心里说。但恐惧仍然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干脆闭上了眼。

似乎打了一个盹儿，但他马上睁开了眼：两点光亮停止在更近的地方，可以看见，那光亮下面更加黑暗一些。一团更黑暗的东西。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他一样的生物，可以躺下也可以行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这让他放松下来。他甚至向它招了招手。

果然，那东西向这边爬行过来。是缓慢而坚定的样子。已经能看见它隐隐的轮廓了。他弄不清这家伙的意图，心里不免又有些紧张。决定是在无意间做出的：他弯下腰，两手着地，像那家伙一样，向前爬去。

他尽可能让自己慢一些，以便与这家伙晚一些相遇。那东西似乎也是这种想法，它爬行得更加缓慢了。

手上摸到了一团稀软的东西。放鼻下闻了闻，有一股怪异的味道。他吸了几口，嘴里啧了啧，丢开了它，又向前爬去。

终于停止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中。这家伙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一眨。他知道它与他相近，都是会活动的东西。但仔细看去，它的头颅，它的身躯，它的四肢，与他都有着不小的区别。他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面部，面部上的五官，又摸了摸自己的尾部。不一样的。特别是那条长长的尾巴是他所没有的。他向它点点头，它并不回应，只是看着他。他有点累了，便收起双臂，坐了起来。但对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这才明白，这家伙可能就是一个善于爬行的动物。他干脆站立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脸上涌起微笑，用双手抚摸着它的头颅和身躯。它身上头上都毛绒绒的，而自己却是*，光光的，除了头发和*。他丢下它，迈开脚步，走了回来。原来自己是一个可以站立起来行走的动物。这让他的双眼保持了相当的高度。站起来看这东西似乎就渺小了一点。将头贴紧地面看它，它就庞大了一些。他走回去几步，思想了一会儿，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便仍然四肢着地，向前爬行了几步，与它并肩站在一起。这样他觉得安全一些。

这时候他感到有大面积朦胧的光从高空中透下来，四周明亮了许多。但见偌大的一块林中空地呈不规则椭圆形，其周围生着一片片杂草和矮树丛，中部却缓缓突出起一个圆形的台地，稍稍高出地面，平整而干净。抬头向空中望去，他触及过的那三个高大的东西指向高空，其轮廓更加清楚了一些。他用三根指头表示它们，又摸索出三颗石子表示它们。把三颗石子摆在地上，其中每一个都与另外两个相对。每两个与另外一个相对。朦胧的光让他心里舒畅了起来，他又一次抚摸着自己面部上的五官：眼睛，分布在面部上方，可以看，可以看到眼前所有的东西，只是不能看得太远。鼻子，独立在面部中间，能闻到土地和青草的气味。嘴，面部下方一个较大的缺口，里面有舌头和牙齿，可以发出声音。他吸了一口气，使劲啊了两声，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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