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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炭厂是那么活跃,讨人喜欢。白天他总不喜欢躺下来睡觉。一到晚上有事要出发了,上半夜他还支持得住,一边走一边肚里哼着八路军进行曲,可是到下半夜,他就嫌头沉,想打瞌睡了。现在他就在幻想着能有个火车给他休息一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发涩的眼睛不住的瞅着那条黑堤,可是总不见火车到来,只得默默的跟在彭亮、林忠的身后,沿着铁路的西侧,向漆黑的远处走着。
到达李庄附近,已是十二点多了。彭亮到庄里李铁匠那里去联系。他和林忠趴在麦田里,身下的麦苗已长得将要埋住他们了,麦稞上的露水,打湿了小坡的脸,他微微清醒了一下。四下很静,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他们趴在那里,望着前边黑黑的路基,在等着将要开过来的货车。
在等车的时间,小坡再也支不住沉重的脑袋,把头靠在一簇麦丛上打盹了。他在睡意蒙眬里,突然听到旁边彭亮的低沉有力的声音:“准备呀!开过来了。”
他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看到黑堤的路基上,已蒙上一层白色的探照灯光,耳边听到渐渐增大的轰轰的、远处开过来的火车的音响。随着声音,他身上忽的振奋起来,这声音把他的睡意扫得一干二净。因为他知道和这大怪物搏斗,是开不得玩笑的,全身力气都得使出来,一不注意,抓脱了手,蹬空了脚,都有生命的危险。他想到政委告诉他这就是任务,一定要很好完成。
他跟着彭亮、林忠,慢慢的向路基那边爬去,当啌啌的车头带着巨大的声响跑过去的时候,他们三个黑影就都跑上了路基。在一阵轧轧的钢铁的摩擦声中,他们迎着车底卷出的激风,像三只燕子似的,窜上车去。
接着货物包像雨点样的抛下来,他们紧张的甩了一阵,眼看将要到枣庄了,只听彭亮一声口哨,小坡和林忠都从车上跳下。他们顺着车来的方向往回走,在收拾着从车上抛下的货物。这时李庄的李铁匠已带着几个小车来推货了,他过去在枣庄打铁混饭吃,和彭亮、王强很熟,因此,彭亮他们到这边搞车,把货物托他隐藏起来。由于他很忠实,也由他送到集上去卖。
小坡帮着上小车,刚才在车上紧张劳作,汗水把棉袄都浸湿,现在静下来整理车子,身上已阵阵发冷了。当彭亮、林忠押着小车走后,小坡从一个洼地里又找到一包货,他舍不得丢下,就把它背起来,去赶小车,但小车已走得很远了。货从火车上推下了,小车又都运走了,老洪和政委给他们的任务已顺利的完成。直到这时,小坡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一阵阵疲劳和睡意压上来了。他现在比来时更显得头重脚轻,头不但沉,而且有时嗡嗡的响。他背着一个货包,刚爬上一个土坎,一不小心滑倒了,从此,他就没有爬起来,头枕着货包,呼呼的睡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推向李庄的小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下又恢复了寂静。小坡伏在货包上发出沉睡的鼾声。
从峄县方向隐隐的传来轧轧的响声,冷冷的两条铁轨,呼呼的像在跳动。路基上,铁轨上,又蒙上白色的灯光,渐渐的,越来越亮,射得铁轨像两条银线,一辆鬼子的巡路摩托卡,飞一样开过来了。
当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灯光,射上路边的一个土坎,射上蜷伏着的小坡的身躯,射上他酣睡的年轻的脸,摩托卡察的一声煞住了。四个鬼子像恶狼一样,从两边向这里包围过来,当鬼子正要扑向小坡,突然看到远处有着一条黑影,以焦急的声调喊着:“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来找小坡的呼喊声。
“咯……”一梭子震耳的机关枪子弹向着喊声的方向射击,远处在闪着一串串的火光。小坡在枪声里忽的坐起来,但是他一睁眼,三支刺刀尖,和一个黑黑的机关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叭格……”钉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来,使他栽倒了,接着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绳索捆起来。他刚站起,两个耳光,打得他的脸颊发烧,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牵到摩托卡上,只听到一阵呼呼轧轧的音响,他被带走了。
小坡被押回枣庄时,天灰苍苍的,还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雾气在四处上升。他望着西边埋在一片白烟里的陈庄,他想到那乌黑的小炭屋子,那里有老洪和李正,他们是睡着呢?还是围在火炉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他鼻子一酸,眼睛里涌上泪水,但是他马上想到政委的坚毅的讲话:“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能战胜一切。……”他咬了咬牙齿,把泪水咽到肚里,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装孬种,还能行么?”他身上仿佛在增长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进宪兵队,他被掷进一个安着铁门的黑屋子里。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时,嗅到一股股烂肉的刺鼻的气味。他听到屋里一片呻吟声!远处不时传来鬼子夜审“犯人”使刑时“犯人”尖厉的叫声,小坡听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亮以后,他看清了屋里的人们,有些穿着矿工服装,有些穿着农民服装,他们都是蓬着头发,菜色的脸,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满了干巴巴的血迹。他们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交错着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离小坡最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人倚在墙上,他脸上的伤痕比别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从破衣缝里露出的皮肉,都烂得开了花,肋骨突出的干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边,上面有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条和烙铁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样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怜悯的看着这庄稼人紫黑的,丛生着胡子的脸,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炯炯发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怜惜的问:“怎么被捕的?小兄弟!”
“在铁路上。……”小坡接着问,“你呢?”
“在山里。……”
听说山里,小坡就用异常亲热的眼光,望着这个穿农民服装的中年人。他将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对方的受伤的身子下边。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讲的山里的故事,在那里的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好多他的穷兄弟“同志”在斗争。小坡突然有一阵高兴的情绪,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击队之歌》。但是他看到这中年人身上的伤,情绪就又低落下来,他抚着对方受伤的浮肿的手,同情而关心的问:“疼么?”
“没有什么!”中年人笑着说。他锐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会,看到小坡除了昨晚两个耳光留在嘴角的血迹而外,强壮的身体还是无损的,就对小坡说:“要咬紧牙呀!”
“是的!”小坡点了点头说。他好像从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山里人。
晚上,铁门哗啦的响了,小坡被提去受审,他被带到一个大庭里,在迎门的一张桌子前,雪亮的台灯下面,一个鬼子军官,把眼瞪得像鸡蛋一样,盯住他。他旁边是个翻译,两边是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
鬼子军官向他叽咕了一下,旁边的翻译官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没有说实话,顺口而出,把自己化名为小四。
“家住在什么地方?”
“老枣庄!”
在鬼子没问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谱不说自己是陈庄人,因为他想到陈庄小炭屋里有着老洪、李正和一些队员们,还有枪。要说住在那里,可能会连累着他们——这些他所敬爱的同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枣庄人。这老枣庄在枣庄的最东部,几十年前它只是个几十户的小村子,西距陈庄五里路,自从这里煤矿开采以来,在这两村之间修起了煤矿、炭厂和街道,把两个村庄完全连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着。
“你什么时候参加游击队的?”翻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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