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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山之鹰(第1页)

岷山之鹰

说到这里,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聆听的武通突然道:在南京姑母家里时,我见陆先生是左手写字拿筷,还道他原本就是左撇子,原来竟是如此。

李大仁黯然道:太医院的人说断骨可接,可一旦筋脉断了就无力回天了,谨之的手被砸断了筋脉,此生都无法恢复,右手从此就是个摆设。别说弹琴写字,就是穿衣系扣、拿筷子吃饭都费劲。太医还要他好好养着,断处每逢阴天下雨就会钻心的疼。

沈先生听完大为不忍,不由惋惜道:真是飞来横祸。他原本对陆景贤无甚好印象,今日听李大仁夫妇讲了许多,心下竟也生出几分认同,听他如此遭遇,也觉得可惜,问道:罗康成指使的?

李大仁摇摇头,叹息一声:若真是罗康成刻意指使,倒也算情有可原那个老贼也没那么蠢,断不会让人当着我的面演这一出。坏就坏在,此事偏是那张毅为了报私仇下的手,只因那张毅原本是东厂的一名番役,是陆景贤的手下,谨之见他为人低劣,打着东厂的招牌在外面欺压百姓,便治了他罪,打了个半死,并从锦衣卫里永久除名。这人也有点背景,后来不知道走的什么门路又当官了。一个人再怎么有本事,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落在这么个鼠辈手里。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英雄折戟于小人,怎能让人不憋闷!

沈先生点点头:自古便是如此。又叹息一声:这陆景贤也真是时运不济。

只听李大仁继续道:这事情也算闹大了。圣上把我召过去问话,我便把那日审讯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与圣上。圣上听完后,问立在身后的陈达:他手保得住吗?那陈达低着头,低眉顺眼的,答道:回圣上,太医院的人说废了。这语气虽然恭恭敬敬,我却见这老太监嘴角微微上翘,一对扫帚眉抖了起来,明显的幸灾乐祸。

圣上沉吟半晌,道:那个张毅,朕要他的脑袋。那陈太监又瞥了一眼我,皮笑肉不笑的:万岁爷有所不知,那人被李都督踹了一脚,胸口的骨头断了,插进肺里,已经死了。我听了暗暗痛快:我那一脚竟然有如此威力,当真解气!圣上沉默不语,良久,长叹一声:算了,就这样吧。又转向陈达:你去趟太医院,让他们好生照看着,再让御药房捡最好的药送过去,让他好好养着吧。那陈达乖顺的应了。

我和陈达出了宫,直奔东交民巷。这老太监见我跟着他,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法子阻拦,便阴阳怪气的道:还是李都督厉害,一脚踢死一个六品官,真不愧万岁爷手下的得力干将。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也不能直接撕破脸,反而一抱拳:多谢陈公公夸奖,我老李别的本事没有,从小就天生神力,踢死个把杂碎那自是不在话下。他听了老脸一下耷拉下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也懒得理会。

到了太医院,院使见面我们两个大官来,亲自来迎接。陈达将圣上的意思说了,那院使连连点头:下官一定不辜负万岁爷的重托,好好伺候陆公公,当亲爹伺候!陈达听了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脸上就和打了霜一样,弄得那院使好不紧张。我说道:劳烦院使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陆大人。那院使看了眼陈达,陈达点点头:走吧。这院使忙到前面带路,引我们到了一间偏房。

刚一进门,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混合着满屋子的药味扑鼻而来,我微微皱了下眉头,看见陆景贤歪着身子靠窗而坐,右手打着石膏,脸色阴沉沉的,屋里还有一个內侍打扮的年轻人,拿一个小扇子,对着一碗汤药扇风,见我们来放下扇子行了个大礼,这人看来是特意调过来伺候陆景贤的。那院使一脸谄媚的来到陆景贤身边,弯着腰,恭敬的道:陆公公,圣上让陈公公和李都督过来看您了。陆景贤却似没听见,仍是一动不动,我刚要上前,就听身后的陈达叫了起来:这什么味儿?我见他用一方手帕捂着鼻子,眉头拧得像个麻花。

他对着陆景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又瞥了一眼那个年轻內侍,抱怨道:怎么也不知道给他擦擦身,都臭死了!那內侍苦着一张脸,为难道:不让人碰。那陈达再次看向陆景贤,一脸嫌弃的表情:瞧瞧这德行,跟条癞皮狗似的,脏得要死。告诉你,伤好了就去面圣,到时候你这副尊容可不行。见陆景贤不搭理他,他提高了音量,尖着嗓子:你听见没有?

我耐着性子忍着陈达,要不是他是圣上身边的人,我早就破口大骂了。这回陆景贤终于有了反应,他动了动身子,薄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滚。声音不似平日的清亮,反而暗哑低沉。那陈达脸色瞬间就变了,我微感惊讶,陆景贤一向胸襟宽广,对他人诋毁不放在心上,哪怕是他的敌人,他也能笑脸相迎,竟然也会如此直白。这还没完,只听他又道:你才是狗。这下这陈达是真的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的指着他,过了一会儿,竟真的转身滚蛋了。太医院的院使早就吓得不轻,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不瞒各位,自打我认识陆景贤,听他骂人倒是头一遭,我是真的很想笑,可看他如此样子,却只剩下了难过。

陆大人我试探着叫他,他没做声,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淡淡的说:他玩小唱,抽大烟,身上全是大烟味,我闻不惯。我听了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达。他执掌东厂多年,对这些人的习惯了如指掌并不奇怪,只是他此前从未将这些拿出来表达喜恶。

陆大人我又道:圣上吩咐了,要您安心养病。见他没反应,我又加了一句:我看这回害您的那帮孙子一个也跑不了。陆景贤听了后只淡淡的哦了一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我以前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岷山有一只山鹰,有天突然发现自己的羽毛变了颜色,爪子也不再锋利,活脱脱成了一只斑鸠的模样。它看见一群鸟,忘了自己是斑鸠,于是张开翅膀俯冲过去,还学着鹰的样子鸣叫。鸟群一开始害怕,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头斑鸠,不是山鹰,便纷纷过来群起而攻之,将那只以为自己是山鹰的斑鸠啄跑了。我不明其意,困惑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这山鹰明明被拔了毛,变成了斑鸠,却还以为自己是山鹰,做鹰才会去做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次我听明白了,什么山鹰斑鸠的,他这是自比呢。见他这般絮絮叨叨的,还极尽贬低自己,我真是有些不忍见,在我心里他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本不该如此消沉,可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张口结舌憋了半天才说:大人,可这山鹰永远都是山鹰,虽然一时那也只是一时。

他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接着又转头盯着窗外的灰墙,说道:山鹰也许原本就是斑鸠,可它却一直假装不知道。这话说的,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了。正在此时,那个年轻内侍端着药碗过来了,凑近了他,轻声道:陆公公,该喝药了。陆景贤用左手轻轻推开递到面前的药碗,眼睛一闭,说道:我有些累了。那内侍也不敢再劝,把药碗放在桌上,从床上拿过张薄被,轻轻给他盖上。

我默默退了出去,心里想着,假如我在战场上断了一只手,不能舞刀弄枪,脾气八成也好不了,谁也劝不住。陆景贤呢,一来这手断的憋屈,二来他本来就哎,怕是比常人痛苦百倍不止。

大概一个月左右,整过他的人就都倒了霉,圣上要求彻查罗康成过往的桩桩恶事,一时间牵连甚广。程家妹子因为在兵部牢房大闹的那一场,早就被赶出了家门,她娘家也是避之不及。好在还有内人帮衬着,生活一时也还过得去哎,那天我太担心谨之,抱着他就往外跑,都忘了还有人不比我少了关心李大仁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续道:那程家妹子武功了得,帮我料理了身后那些想要挡路的,我这才一路畅通无阻。陆景贤现下住在太医院,没有万岁许可,外人探视不得,那程家妹子对自家事早已漠不关心,一心只是担心他,便托内人让我转交给陆景贤一封信。

这事我自然是责无旁贷。故而再次探望谨之时,我先是把罗康成被查的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却没有丝毫表示。我又拿出程家妹子写给他的信,他看了一眼信封,微微蹙眉,并不伸手接,只是盯着我,那眼神清澈无辜,又带着些许的埋怨。我怔住了,和他大眼瞪小眼,只见她微微侧头,瞥了下自己的右手,我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真是蠢驴。赶忙将信封拆了,将里面那页薄薄的信纸递给他。

陆景贤左手拿着那页纸,久久不见他放下。过了好一阵,只听他喃喃自语道:逆风而行,必成大患。说完,他唤来负责伺候的內侍准备纸墨,我心中惴惴不安,心道:他要如何写字?我见他左手拿笔,颤颤巍巍的,一连写废了好几张纸,都被他攥成一团仍在一边。过了好一阵,他才拿起一张写好的纸,交到我手上,我看那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和他平日那笔漂亮的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倒像是个初学写字的幼童,登时心下一酸。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眼信的内容,见那上面写着什么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一类的东西。那信的底下写了四个小字:天地辽阔

我心中困惑至极,他见我盯着那信看,倒也不甚在意,只让我封好后转交即可。我兀自不解他这信中的意思,见那上面有佛言,就想着,难不成他和人家妹子说自己想当和尚去庙里出家?我诧异地看向他,可见他一脸疲惫,便问不出口了。

沈先生笑了一声,道:不知那程夫人写了什么,这陆景贤的却是借引《四十二章经》中的经文,要二人不要泥足深陷,摆明了是拒绝了。

李大仁叹了口气,道:这怕也是不得已又过了两个月,罗康成等一众官员都被圣上大刀阔斧的斩落,不过圣上念在他家好歹有功,只要了罗老贼一个人的脑袋,其余流放了事。李大仁说到此处,眼神中露出一丝惆怅,感慨道:那天下了初冬第一场雪,朝堂上也是冷风徐徐,谨之一身大红坐蟒,外面罩着一件青色貂裘,右手缩在袖筒里,像尊佛像一样立在圣上身侧。也就是同一天,万岁爷宣布东厂和司礼监复开,陆景贤一人掌司礼监大印兼提督东厂,权势更胜永平帝时,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先生道: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从太祖那时就立下的规矩,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不可由一人担任,以防权力过大,缺乏制约。

李大仁道:这我也不懂,不过我当时觉得反正是陆景贤,他官越大才越好呢。李大仁笑了笑,继续道:下了朝,陆景贤让我和他一同去东厂一趟,那条路我们之前走过无数次,此番历经波折,重回正轨,让我一时感慨万千,有无数话想说,他却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我和他说话,他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盯着车窗,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马车停到衙门胡同口,我们下了车,推开衙门大门,发现院子里内人早已等候多时,我见了大感意外,正想问她怎么来这个旧衙门找我,就见她视我于无物,奔着陆景贤就去了

穆娇妍白了他一眼:我能不急吗?芷兰也受到罗康成牵连,一起被流放了,不找他找谁?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甚是愤愤不平:我当我说完他也会如我一般着急,谁知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我让他去想想办法,他只淡淡道:此案归刑部和大理寺,东厂刚刚复开,与此案无关。我听了这话瞬间便觉得全身冰冷,尽管怒火中烧,我却仍是极力忍着,咬着牙道:你怕连累到你?陆景贤道:陆某刚才说得很清楚了,穆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了,就请回吧。我哪里肯放过他,一把抓住他受伤的那只手,他疼得脸色瞬间就白了,我却不管了,道:芷兰当初为了你,不惜盗取罗家的账簿,你现在见死不救?你还是人不是?

陆景贤只是忍着疼,仍是默不作声,后来幸亏李大哥把我拉开了,不然他免不了要受伤。穆娇妍有些难为情的笑笑,又道:陆景贤转身便要走,我见状,蹲下身去,抓起一把雪,攒成一团,朝着他扔了过去,正中他的肩头。哎,虽说幼稚了点,可那时我是真气坏了,那日兵部大牢的情形,我后来也听芷兰说了,还觉得二人情真意切,心中感动。可没成想他竟然如此那天他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冷血。我见他轻轻抖落掉肩上的雪,之后便进了屋门,只有我还在兀自生气,对他大喊:陆景贤,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学着当日的语气,那神态仿佛再现一般,在座三人无不感到好笑,沈先生心中暗想:跑到东厂大咧咧的让人家徇私,这李夫人也是关心则乱。

李大仁笑笑:你那是也是忒着急了,我就信以谨之的为人,断不可能为了怕牵连自己而坐视不管。我告诉你吧,你走没多久他就急急忙忙进宫了。又过了两、三天,他卖了城东那处宅院,雇了几辆豪华大车,谁也没打招呼,自己一个人上路了,要不是我正巧因公事四处寻他,他连我也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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