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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脸儿早除去了一身官衣儿,穿的像个员外爷,他是这里的地方官,堂堂的土皇上,又有谁敢责问他不顾皇家体统呢?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阴惨的笑,让人看了就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恫吓,而他新娶的两位姨太太则竭尽了说笑之能事,一面同前来道贺的人打招呼,一面又冲着同来的年轻人连抛媚眼儿,让人不得不以为这是到了怡红院,进去的都是来嫖姑娘的。
这些做下人的当然没有资格走正门了,他们刚到了门前便被守门的兵丁喝住,领去了阴冷的后门。直至进了后厨,麻三儿才将棉布套里的瓦罐取出,摆放在面板上。博敦白小心的去掉了罐口上的熟面饼,将罐中的熊掌倾在一个砂锅之内,此时两只熊掌早已熟烂剔透,随着倾倒而出,晶莹的肉块也一并微微颤动,周围溢满的汤汁飘散出极其诱人的香味儿,使观者无不口中流涎,不由得要为没有这般口福而自怨自哀起来了。
博敦白小心的在熊掌上打了花刀,又将砂锅用炭火煨起候着,与此同时府中的前厅也已高朋满座,桌间红烛高挑,香烟缭绕,宾客们一面给新上任的营官老爷祝寿,一面又在相互间不住嘴的吹牛拍马。
这个说,
“前些日子俺进了趟京城,竟然见着皇上了。”
那个说,
“新近掏弄着了一个新鲜玩意儿,名叫取灯儿。长长的一根棍儿,顶端是或红或蓝的一个圆头,只要是依着哪儿随便那么一划,圆头就能蹦出火来。”
还有的说,
“现在关内可比不上咱关外了,还是这儿太平啊,早年间就算闹捻匪也闹不到这一亩三分地儿来,现如今什么义和拳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就在这纷纷嚷嚷的哄闹声中,厅房外面忽然进来两名身披铠甲的官兵,他们手中共同提着一只深绿色的铁皮箱子,箱子上印有七扭八歪的洋文,看上去甚是扎眼。见到这番情景,大家伙儿便都默不作声了,因为他们知道,当今圣上是不大喜欢洋人的,而眼下的营官大人却弄出了这么个洋玩意来,岂不是有煞风景吗?
坐在厅房最上首的瘦脸儿却是一脸的得意,他见大厅中已然安静下来了,便干咳了两声,站起身来说道:
“诸位,本官自上任伊始,就曾多多劳烦了大家。今日又蒙各位能够赏光,光临寒舍,实在是惶恐之至啊。此物乃是将军大人为表彰在下的功劳,特地赏赐的一件宝物,今日将它拿出来,就是为了给各位一开眼界。”
说完他便命令兵士将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盏下面带有圆铁罐子的玻璃灯来。瘦脸儿见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惊疑不定,便开口道:
“此乃英吉利国进贡来的地气灯。据说这地气是产自该国的一处洼地之中,是由腐物所生,臭不可闻,人畜若不慎吸入的多了,便能立时毙命,故而也称做夺命气。”
听了这一番话,厅中的宾客莫不蹙眉扭脸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有人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布巾,掩住了口鼻,生怕吸入了什么夺命气,损了阳寿。瘦脸儿见众人都是满脸惶恐,更觉得意了,只听他干咳了两声,复又说道:
“诸位别怕,此气已被封存在这铁罐之内,甚是周全。不过此气也有那么一点儿用处,就是可以点灯。据说英吉利国的街市之上都是用此种气来点灯照亮的。”
此语一出,厅中顿时哗然,众宾客都觉着倘或是燃烧松明或油脂照明尚且可信,而这气体又怎能燃烧呢?他们还众口一词的说还是我大清国的红烛好用,又明亮又有香气,岂是这妖国邪物所能比拟的。
瘦脸儿听罢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的瞅着一众宾客,待众人稍稍安静下来,方才继续说道:
“吾皇圣明,既然此物能进贡而来,岂是虚言!”
言罢,他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将厅中的红烛全部止灭。一霎时间厅中是一片黑暗,众人皆伸手不见五指,就在大家伙儿惊慌失措之际,忽见一名兵丁打着了手中的火镰,而另一名兵丁则拧开了气灯下面的一个旋钮,但听得灯内哧哧之声不绝,手持火镰的士兵将火镰在灯上轻轻这么一摆,灯,便“呼”地一声,明亮起来了。
刹那间满厅通亮啊,耀眼的白光犹如一把吧利剑直刺人的眼眸,众人都是惊呼一声,继而又纷纷喝起彩来。见此情形,瘦脸儿更觉得意了,在耀眼的灯光中,他手扶桌案,挺身而起,洋洋道:
“诸位,此乃皇上的宏福啊。”
众人一听,便都纷纷站起,一时之间满堂赞颂之声是不绝于耳,瘦脸儿见时机已到,便向着身旁的小厮挥了挥手,那小厮立即高声叫道:
“传菜!开席喽!”
随着这一声儿高亢、尖利的叫声,一名守候在外的戈什哈立刻撒脚如飞,他一头冲进厨房,高声喊道:
“营官大人有令,开席喽。”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厨房里立刻就热闹起来了,一众守在灶边的厨子,都纷纷挥舞起手中的锅铲儿,将早已准备好的菜肴再次回火加热,然后又将其盛出,整齐的码放在青瓷盘儿、碗儿之内,而那些守在院子里的侍女、丫鬟,便也像听到了命令似的,都齐齐的排着队,手托着漆盘,将菜肴一道道地端到前厅的餐桌之上。
博敦白在出门之前已经写好了一份大红简贴,并将它放在了盛放熊掌的砂锅后面。他满心指望着,营官大人吃了他的熊掌,能看到这份简贴,然后大发善心,将他召入府内,做个伴当。倘或自己不写简贴,说不定就许被别人抢了功劳,真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要与这份“富贵”擦身而过了。
所以他不愿让一般的丫鬟来端砂锅,因为她们自然不晓得自己的这份心意啊,倘或觉着这简贴碍眼,将它拿掉再随手扔了也说不定。而自己身为大厨,又不能端菜上桌,故而他只好吩咐麻三儿去将这份熊掌,以及他的这份儿心意,送到营官大人的面前去。
麻三儿正为没法儿接近瘦脸儿而着急,他就是一个帮厨的,怎么着也没理由往前厅跑啊。此时一听到博敦白的吩咐,他不由得是喜出望外,连忙一叠声儿的答应着,就俯身端起漆盘,加入到传菜的人流之中了。他的手有些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他能感觉到贴身藏在小腿上的那把刀,仿佛就要不听他的命令而自己跳出来了,去杀了那个仇人了。他有些头昏,总觉着眼前有金星在晃动,于是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好帮助自己稳住心神。他的口中还始终念念有词,希望老天爷能够惩恶扬善,成全了他这份儿心愿。可是他兀自咂嘴不要紧,跟在身旁的小丫鬟还以为是他嘴馋了,不由得纷纷侧目,都想要看看这个“敢想敢为”的小伙子了。
上菜的流程咱就不必烦絮了,还是先说说坐在前厅的瘦脸儿吧。这个时候他已经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了,面红耳赤间,连眼角也跟着有些发热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眼前这入喉绵软的黄酒,怎么会比当年在山中喝的地瓜烧还要有劲儿呢?他只是喝了不到一坛,怎么就软的像滩泥了呢?许是周围的靡靡之音,或许是那些异口同声的赞美之词在作弄自己吧,他已经感到有些飘飘然了。
有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飞到云端了,那些比他官阶小的人就像是蚂蚁一样,全都匍匐在地,向着天上一个劲儿地磕头。他当然不敢想自己会成为皇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想法都会让他觉着有罪,可是当个一品大员总可以吧?他现在是营官,将来就是统领,再往后就是将军,再往后呢?他都不敢想了,一丝笑意已经弥漫在他的嘴角儿了,他瞥见了身旁的姨太太,灯光下怎么显得那么丑,那么老了,难道他一个堂堂的命官就不应该娶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点儿的吗?难道他就不应该享受一下头牌的红姐儿吗?
他的手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但他的心里却清楚得很,他必须要喝酒,还要一醉方休,这才是做官的气度与风采呐,哪能叫那些下人看不起自己呢?他努力定了定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手,又沿着桌案一寸一寸的碰到了酒杯了,他身旁的两个小宝贝儿已经将杯子盛满了佳酿,他只好毫不迟疑的端起了酒杯,向着自己的嘴猛地就灌下去了。可是酒呢?怎么一滴也没进到他的嘴里,而是顺着他的耳边、脸颊、脖子,一股脑儿的都灌进他的衣服里去了。他的耳边立刻就响起了娇滴滴的埋怨声,他岂是任人摆布的人呢,于是便奋力的一挣,可是他的身子却沿着椅子向下滑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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