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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见了很多面,仍然生疏,这是不投缘,强求不来交浅言深;有些人见了一面就能情投意合,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可以从天南聊到海北。
严峰和月涟漪之间,大概就属于后者。
这两个男人身上无疑是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的,这种相似不体现在举止,言谈,外貌,而是藏在他们的心里,是一种如出一辙的执拗。这种执拗说好听了是对于优秀的执着,说难听了就是死犟,不肯服输。江湖上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
他们聊了很多事,有塞北的风霜,也有江南的烟雨,那些事都很有趣,但是没有用。大家都不是傻子,八方衙如今说是跟严家没有关系,然而谁要是信了,谁才是真的傻子,严家仍然是八方衙最锋利的一把刀,而严峰,无论他承认与否,都是这把刀最锋利的刀尖。严峰虽然使刀,习得却不是严家的刀诀,江湖上不知道他的师承,便猜测他师父是八方衙现任的总捕头白栀香。
月涟漪在试探严峰,然而试探来试探去,也没找到一点可以窥探的破绽。他不觉得严峰在防他,但严峰说话确实滴水不漏,不是一位能够轻易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的人物。他虽然因此觉得懊恼,心中感到些许烦躁,却又不禁涌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喜欢跟与自己在同一水平甚至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交往,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严峰看过了明月楼飞檐一角被风吹动的檐铃,目光又移向那条静默的秦淮和岸边的垂柳,灯火在秦淮河上披了一层流动的光影,和晃动的水纹一起,轻轻柔柔地笼络了这一江夜色。他今夜已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酒醉之色,虽然和月涟漪谈笑风生,目光却比平常更清醒冷静。他坐得很随意,长腿一曲一放,侧着身子,背靠栏杆,一只胳膊放在栏杆上,一只胳膊就放在曲起的膝盖上,而他的刀在腰后,被围栏抵住。
这不是一个适合拔刀的姿势。
月涟漪不无怜悯地想到,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时,问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远山,一叶老人的另外半张船图,当真在你的身上?”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但并不出人意料。
严峰将手中酒杯倒了个个,夹在两指之间,失笑道:“平波,在与不在,又有何区别?”
月涟漪便敛了笑意,也是一叹:“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多话了。”他话音未落,先摔了酒杯,起身,拔剑出鞘,手腕侧翻,霎时剑光倾泻而出,如九天银河直落,携有蛟龙摆尾之威。然而河流势大,却无法移山填海,蛟龙灵活,却难以力挽狂澜,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万重春山。
月涟漪的剑尖只触到了严峰的刀鞘,而严峰的刀刃,横在了他的颈旁,一丝极细的血线在月涟漪咽喉处慢慢显现出来。
此时,月涟漪才听见酒杯撞到墙上碎裂的声音,是严峰在挥刀之前,先抛出了两指间的酒杯,将他的酒杯打飞出去。
月涟漪神色复杂,有不甘,也有钦佩,春山能排在月亮的前面,果然并非虚名。然而他自知心中所求太多太杂,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道:“我果然还是稍逊你一筹,可是远山,你看看你的周围。”垂柳的阴影里,秦淮的光影下,留云楼的屋檐上,全部无声地显露出了弩箭的幽幽寒光。若非酒杯碎裂的迟了一瞬,如今严峰不说被设成筛子,也必然要吃些苦头了。
“你应该知道,明月楼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人的性命。你若是刚刚没有心软,直接一刀杀了我,没准现在已经突出重围。可你偏偏选择了放过我,又有什么用呢?”月涟漪输了,心知自己已再无机会,将那把软剑慢慢地收回了鞘中,发出一声光滑而漫长的入鞘声,恍如叹息。
严峰却笑道:“平波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突然如鹰隼般向栏外一跃,上方的弩箭撞上了他横在背后的刀鞘,柳树上射来的弩箭震得他横在前胸的刀刃一声长鸣,颤动不已,最后两支从水下射来的弩箭,擦着他靴底射中了屋顶飞檐,击落两块碎瓦,水下的那两位猛地从水中蹿出来,提刀从下往上迎向严峰,要拦住他从水中遁走,心知弩箭一波不中,他们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严峰在空中侧身,从二人挥刀的空隙间险之又险地横穿过去,衣袖翻飞出猎猎声响,却遮不住夜空中乍现的两道雪亮至极的刀光。他挥了两刀,却只有一声铮然刀鸣,而后他毫不留恋地收刀入鞘,一头扎入水中!四道弩箭紧追着他射入江水,却只射中了一件被脱下的锦蓝色宽袖外袍。那两具尸体,这时才头身分家地落入水中,鲜血从断掉的脖颈处喷洒出来,染红了半扇船舷。柳树上的人赶忙跳了下来,掀开了那件锦蓝外袍,却已连水纹都看不见了。
月涟漪站在围栏后,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早有所料的冷然,吩咐道:“追。”
明月楼的招牌,绝不能砸在这一单单子上。既然六位守楼人都拦不住他,那三十位呢,六十位呢,蚁多咬死象,明月楼的难缠之处,严峰今夜才能真正体会到!
严峰在水下一身黑色劲装,向上游潜去,他游泳的姿势轻巧而快速,行进间的动作展现出一种肢体运动时划出的流畅弧线所带来的特有美感,有些像一只鱼,水已经不再是他的阻力。他心知现在整条秦淮河主干都必定已经被明月楼包围,却并不打算出城,而是向城内游去。他之所以待在金陵,不就是因为无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条秦淮河吗?
江舍害怕严二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说他三表哥严峰偶尔给他下套也都是阳谋,拿诱饵逼着他不得不跳,严衡就属于截然相反的蔫儿坏的类型,属于给你挖好了坑还要在背后踹你一脚打劫完在坑里的你最后还不拉你上来的那一类人。不过今日对于江舍来说有些例外,因为今日被坑的不是他,而是那二位说要给他接风洗尘的好友。他和南玉来到这个院子时,那二人已经醉了五分,如今天色全黑,他的二位好友早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江舍战战兢兢地坐在严衡旁边,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心想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的时候,严衡却停了手,挥退了侍候的姑娘们。严衡刚刚为了灌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此时也有些酒意上头,不过是总的来说还算清醒罢了。他慢慢打开了扇子,对自己扇了扇,躺倒在软榻上,嘴角虽然还挂着懒散笑意,却是一动也不想动。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位歌女还在弹唱,她歌声柔美而哀怨,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尾音拉长的时候,仿佛舌尖下流动着粘稠的蜜糖,这是一位毫无疑问美得妖娆而放`荡的女人,是一位所有男人看见她都会忍不住想占她便宜的女人。然而现在这院子里的三个男人,却无一愿意多看她一眼。南玉是不用说的,严衡阅尽美色,而江舍,虽然她正面穿得相对还算严实,江舍仍然觉得尴尬,只好尽量不去看她。
南玉有些心神不宁,他确认自己并未醉酒,体内的蛊虫也暂时都还算安静,至于一旁的软玉温香,与他更是毫无触动,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这让他有些烦躁。
这处青楼的后院设计得颇为巧妙,也不知道那位做东的主人花了多少钱才包下这么一间幽静的温柔乡,有曲水流觞,绿草青石,还有一处水面凝然如碧的小潭,几尾红鲤静悄悄地藏在荷叶下面,约莫是被人喂惯了的,南玉端着酒一走过来,就都摆着尾巴游到了石潭边缘。他看了看背后杯盘狼藉的石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杯子,稍微倾了倾杯口,滴了两滴琼浆进去。
不知这处潭水是活水还是死水。他想到,还没待想出答案,就看见水面泛由下至上起了波纹。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从水面下突然冒了出来,这人低着头,未看见南玉,直接扒住了池边,待要跃上来,却被洒了满头酒。
“严三爷可真是好兴致。”南玉道。
严峰当然还是上岸了,只是姿态颇为狼狈。那一声称赞还是让他动作顿了一下,差点就滑了脚。
江舍被动静吸引地回头看过来,恍然大悟,为何没被邀请的严衡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他就苦了脸,心知能让他这二位性情迥异的表哥聚在一起的,一定是天大的麻烦事,只怕是比他怀内那张人人都想要的船图,还要大的麻烦。谁让无论是严衡还是严峰,表面装得再道貌岸然,内里都是个绝对不肯吃亏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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